手机里的小鸟叫了两下，又叫了两下，“咕咕，咕咕”，窗外有了脚步声与说话声，梅婶慢慢从床上坐起。

“梅婶。”窗外一个声音招呼道。

“你先去，我就来。”梅婶说。

泡一杯麦片，喝了，背上背篓，手里剥着粽子，梅婶出了门。

模模糊糊的路那边，老胡夫妇正把一袋袋刚炒好的茶叶往一辆白色面包车上装。老胡有十台茶机，收茶叶、炒茶叶、卖茶叶，茶叶时以来，他是忙碌得很。

梅婶是去杉树坪采茶叶，杉树坪有茶叶的人都约好了。梅婶有五块茶园，三个茶叶品种。“乌牛早”采过了，白茶也采过了，今天开始采常规茶。昨天村里有人去杉树坪看过，那里“常规茶”已好采得很。

走过一段公路就要走山路，天色稍亮了。浅草覆盖的山路那头，比梅婶早走一步的人影影绰绰，说话声与走路声也隐隐约约。

“茶叶时”是山里茶农对采茶季的称呼。茶叶时里，茶农只有跟紧日新月异的茶叶芽芽的脚步，那一叶叶绿芽，才会是家里不菲的收入。

四面山上百鸟的混合唱响起时，梅婶站在了杉树坪茶园脚下。茶园里果然已是鲜绿一片，先到的人已散落在各自茶地中。梅婶的茶园在左上角，一路招呼着说笑着，梅婶向自家茶园走去。

紧邻梅婶的桃花采着茶叶说：“真是有福不知享，我要打电话跟你儿子说了。”

梅婶说：“不要挑事。”

梅婶说完，笑了，桃花也笑了。梅婶在一棵茶树旁站好，双手随即在茶树上舞动起来。

梅婶是因为茶叶才成了这里人。梅婶的娘家在百里外的一个地方，十八岁那年，这村里去梅婶娘家雇采茶工，梅婶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集体化，茶叶归生产队所有，采茶工吃饭有生产队开办的食堂，住宿则分散到农户家。那时柏树二十岁，是队里的小炒茶工，正由老炒茶工带着学手艺，梅婶被安排住在柏树家。梅婶来采了一年茶叶，又来采了一年，在这里过了三个茶叶时，就成了这村里的人，成了柏树的爱人了。

村里好多母亲，都是因茶叶成为这里的母亲的。

茶叶时是一个好的季节，生长茶叶，也生长爱情与母亲。

太阳悄悄爬上山岗，悄悄地移到中天。梅婶小背篓里的茶叶已往大背篓里倒了三次。分散在各自地里的人，有几位已坐在茶树旁吃午饭。午饭有保温桶装去的饭菜，有小口袋装去的八宝粥、饼干、牛奶。吃着饭的人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梅婶又采满一小背篓，招呼桃花一声，下到地间的路上。梅婶的“午饭”放在茶树上，是两小包饼干、一瓶酸奶、一罐八宝粥。吃着“午饭”，梅婶打开手机，上面没有未接来电。梅婶有点怕柏树打她电话，也怕儿子打她电话。柏树不许她采茶叶，儿子、女儿也是。要是柏树、儿子或者女儿这时打来电话，问她做什么，在哪里，她可一下子想不起怎么应答。

柏树前年跌断腿就被儿子强留城里了，儿子在城里做工。那次下过一场长雨，地滑，头天晚上柏树又炒了一夜茶叶，采茶叶时，不小心就从地上滚了下来，跌断了腿骨。柏树是弄了大半辈子茶叶的人，到次年茶叶时，腿早好了，城里哪还留得住他，但儿子的理由堂皇得不容拒绝：帮忙看孙子。梅婶原也要受牵连去城里的，梅婶一人在家，柏树不放心，儿女也不放心，但梅婶说，都去城里，家不要了？梅婶承诺不挖笋、不采茶叶，才得以留在家里。

梅婶怎能不采茶叶？茶叶时一到，乌黝黝一片的茶叶树变成绿油油的一片，那茶叶芽芽就像朵朵精灵，勾引着梅婶。

绿油油的茶树渐次变成黑黝黝，临近地块采茶叶的人互相招呼起来，快到下山的时候了。梅婶采净手边的一颗茶树，看下手机，三点了，有几块地里的人已慢慢朝山下走。梅婶招呼桃花说：“好回家了。”

桃花说：“好回了。”

三点过后，收茶青的老板最多，好卖，价格也高，要是去得晚，茶青老板走了一部分，就得要由着人家挑剔。

三岔路口早热闹成了一锅粥，过往的车辆放慢速度，喇叭不停地叫着，路两边停满了收茶青的面包车、小货车，卖茶青的电瓶车塞满空隙，车子与人几乎占满了道路。卖茶青的背着一天的收获在收茶的车前走着，调着自家茶青品质与采功的优秀，收茶青的列举着茶青芽叶与采功的欠缺，讨价还价。一忽儿买卖失败了，一忽儿快乐地成交了，收茶青的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外乡外县的，梅婶背着茶青从人群中挤着，收茶青的忙中偷闲招呼：“卖不？”

“卖。”

收茶青的报出一个价，梅婶笑笑，继续往前走。梅婶要把茶青卖给老胡，建新房前，梅婶与老胡家是邻居，两家关系一直好得很。老胡夫妇在桂花树下看茶、过秤、付钱，不亦乐乎。老胡看了梅婶的茶叶，也不说价，称了，记了账，梅婶转身就走。人多，老胡夫妇不说梅婶茶叶的价格，说了，别人有意见，梅婶茶叶的价格老胡都要出得比别人高好几元，一是梅婶的茶青采功好，二是老邻居的原因。晚上老胡妻子会把梅婶的茶叶钱送过去。

天色尚早，梅婶往家里的方向走了几步，一转念拐向了山脚菜地方向。菜地边有十几颗老茶树，梅婶要趁天未黑再去采一点。

从菜地边背着半背篓茶青回家时，天已落黑，远远地她就闻到了村里炒茶叶飘出来的清香。

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儿子打来的。儿子说：“妈，吃了没？今天去采茶叶了？”

梅婶知道这是儿子的套路，说：“吃了，我没去采茶叶。” （李应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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