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木

他们并排站立窗前，看向眼前这片库湾的水面。水面那头不远的鱼街，不高的房子被灰色调掩饰得沉寂而低调。

天黑下去，鱼街以里的几家酒店、几个花园小区，在蒙蒙烟雨的渲染下，整个库湾的山水楼房，顿时山色空濛，世俗里透着一份清雅。隔开一两百米的水面，他们撑开耳朵细听的时候，还是隐隐有人声传递过来，能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

鱼街的前街和后街，是南景现代城最繁华的地方，从中午特别是夏秋的傍晚开始，人们赶集似地进出，音乐声和歌声，如一群吃草的羔牛，从不宽的湖面奔跑过来，时急时缓，此起彼伏，很有刘三姐对歌的氛围，他们的心灵驿站便有喧闹了一天后的宁静，日子便像桂花开放的季节，空气里满是香甜。

他俩的心情也被激起圈圈涟漪，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蠢动，便一丝丝活跃起来。她天生不喜爱音乐，但对面的音乐让她联想到它的前面，有一家全城最为有名的影院，高档豪华。她对他说，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他说，你还小啊，让我猜你的心思？她提出陪她去对面那家影城看一场电影。他说走吧，趁孙女在外婆那里，现在就走！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几年来，她会时不时想去看电影，提过多次了，但他一直没能陪她。

灯光把鱼街罩在斑斓的色彩里，露天餐桌，圆的，长的，方的，一字儿排开，挤挤挨挨。身后一带清凉充沛的水流，自柳树下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暑气消了不少。

鼎佑影院在前街的路边。有近路到达影院，但他俩却穿过后街，绕到前街，为的是感受一下后街的热闹气氛。而他则是因为这里的旺角。旺角不是地名，是后街一家饭店的名字，他很喜欢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旺角的老板别出心裁，在店门口开辟了一个露天小舞台，美味佳肴还没上桌前，食客们点几首歌，哄哄几句，可以舒缓等待中的焦虑，也可在狂喝猛饮里助长体内荷尔蒙的蓬勃生长，留下一个人少些遗憾的旅途，然后意犹未尽地散去。

二十多年前，她在旧城区的小房里，也似今朝这般依窗而立。他也是这般陪在她的身边，听她诉求，陪她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他说有什么好看的，电脑里什么片子没有？她抱怨，谈恋爱那时，或者说刚结婚的那几年，他是多么主动和充满激情。但她理解他，单位有忙不完的事，孩子有没完没了的差错需要纠正。他说，不是为了省那么几块钱，生活就是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浪漫？他记得一本书上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生活吗，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多么经典。身心疲惫的他真的怕动，总想在家里休息的时间多一点。当然，他知道她的心愿，只是在他心力憔悴中，有意把她搪塞了。

来城里之前，他与她为了看电影，晚上赶去十里外是常事。夜晚的乡村什么娱乐也没有，能看一场电影，跟过年似的，三里五里，十里八里，大人一帮，小孩一帮，满脸春风轰轰隆隆开拔过去。田地间，阡陌上，男男女女，时间长了，私下里会有很多的故事发生。那时，他与她相互惦记，在黑夜的外衣下，两个人心头明镜一样豁亮。有一晚，他把父亲从单位骑回家的自行车，偷偷扛在肩上出了家门。她在村外一株粗大的古樟树下等候，她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以为她未能如约而至，正当他无比沮丧时，她无声无息地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便如充足气体的气球带上她飘然而去。那是一部朝鲜的《卖花姑娘》，剧情从头到脚都很煽情，而当卖花姑娘终于见到她的哥哥时，出现一个小高潮，影片开始用歌声来烘托氛围，让他和她流淌了激动的情绪：到处是美丽的鲜花开放，让我们把白花的种子，洒遍祖国的三千里锦绣江山……当然《卖花姑娘》这首主题曲，不但让他俩咽咽作哽，更让在场的观众泣不成声。回家的路上，月光很白很亮，恍如白天。半路出了一点状况，崎岖不平的砂石路把链条震断了，他拖着叮咣作响的自行车，感谢老天给他与她多待一起的时间，他吹起了轻快动人的口哨。她边走边埋怨，夜深路远，回去定遭母亲责怪！他也不禁胆寒，自行车坏了，严厉的父亲肯定要对他实施惩罚。月光如水，山色寂静，他与她在惴惴不安中品味着甜蜜内涵。第二天，父亲不能按时去乡里办公，愤怒地在他头顶留了一个肿包。他怕她看见时尴尬，第二天旷课了一天。那天晚上她母亲则追问她半天，跟谁在一起，一个小姑娘，为什么那么迟回家？逃课的事是在他大学毕业准备向她提亲时说起的，后来每次讲起这段故事，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第一次接她去城里，是他们成婚的时候。蜜月里，只要有新电影上映，他都带她去。她曾经无比地担惊受怕，生怕他考上大学以后，有了好前程会把她抛弃。结婚了，心里踏实了，两人挽着胳膊坐在县城的影院里，满心的放松和幸福写在她的脸庞上。但后来怀孕了，生孩子，再也没有去过电影院。孩子上初中的时候，为了把孩子从网吧里拽出来，他们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电脑，电脑上看电影很新鲜，有那么几年她似乎把电影忘记了。但不知从哪年开始，她突然从心底生出去影院看电影的冲动，有时随便那么一说，他也随便地支支吾吾，说出各种不去的理由。

南景这个地方，房地产开发商投入大量的资金，围绕里衫柏这个库湾建起了四个花园小区，在住宅区外最显眼的五百米地段，开酒店，做餐饮，在街后靠水面的堤岸上，开辟出休闲游玩区块，小溪流水，水榭亭廊，赏鱼观景。半年前，他们搬进其中一个花园小区，忙于新居事务和帮带幼小的传人。这些天空闲下来，电影院正在热播的电影让她无法遏制内心的热盼。上到三楼，出电梯，靓丽的电影海报装饰在过道两边的墙壁上，灯饰亮眼，眼花缭乱。数十步后，空旷的侯影厅里，摆放了七八张四方小桌，椅子上坐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喝着吃着侯影厅里就能买到的糕点和饮料。她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脸红，全身有些不自在。他低声在她耳边问，是不是觉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啊？她嘴角轻轻蠕动一下，想说却没能说出什么，心想，几十年的阔别，而今的影院竟然完全成为年轻人浪漫人生的游猎场，眼前出现一对大伯大妈级别的男女，显得特别扎眼，也显得特别格格不入。他俩故作镇静，开始暗暗深呼吸，买来爆米花，坐到椅子里，融入其中。

而今的影院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简单朴实，更像一个茶室或者一个交往场所，靓丽堂皇。3D的声像视觉，与周围的依偎和窃语，她内心的情绪多少有些起伏不定。她本想用一只手去牵住他的一只手，但她发现自己的心潮已经退去，属于他们的这片沙滩的花树早已荒芜。他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也想对她表现一下，但他意识到，看电影就是看电影，电影以外的东西早已融进他们的血脉。在电影院这个烘托环境和渲染情感的场所，他们已无需承载任何花哨的东西，即便浪漫，他们也早将它变成生活中的琐琐碎碎，变成了无比纯粹的人生，变成他们早已习惯的默契和理解。

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他突然理解，原来，她要的不是一场电影，而是久违了的一份怀念。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方志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