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千岛湖

快·准·活·美

点击打开
您当前的位置: 睦州文苑 > 原创佳作 > 百姓故事
父亲
发布时间:2021-04-16 11:27:49

童富女

  床头柜上静躺一本好友赠予的精神食粮,这种信手拈来的距离终于将我的庸懒打败,拿起《自在独行》翻阅开来,一时感悟到:一个人无论你身旁繁花似锦,总有一段路要独行,其中有一段心路是孤独与自在并存……那个“行”字如同灯光下的影子被拉长缩短,但始终伴我随行。此时背部像是被《自在独行》里的小文《祭父》狠狠推了一把,于是起身坐定,让指尖在键盘上翻跃,敲击出一个个关于父亲的小字符来……

  父亲是一平凡的教书匠,身型算不上高大自然就谈不上威猛之说了,发际线长得跟毛主席酷似。我对父亲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十六岁之前的残余记忆碎片里,所谓清晰的耳闻目睹都是一些表层。我们父女之间似乎从未敞开心扉地深入对话,这不怪他,只怪我在仔的队伍里排行末端,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有什么琴可弹嘞?

  父亲不对牛弹琴也罢,却偏把我当成小牛犊。暑期里我爬山、凫水、绑手绢、跳皮筋忙得不亦乐乎,通常会把功课晾在一边无暇顾及,父亲有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着耳朵把我从人堆里拎出来。碍于面子,我强忍着眼泪回到家里,父亲手背在后面一声不吭地秒杀着我,我倚着木门轻声抽泣,不敢触碰他如刀剑出鞘的锋利眼神。当天晚上耳朵就疼痛难忍,第二天红肿,第三天半个脑壳间歇性抽筋样疼,第四天耳孔灌有血脓。母亲气得牙齿咯吱响,骂他下手怎么没个轻重,真把孩子耳朵揪成聋子你再开心了吧!母亲火急火燎带我去村医疗室诊治,村医帮我配了药丸、消毒药水、棉签,叮嘱母亲每天为我擦拭消毒。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用棉签在我耳洞里小心翼翼地旋转出奶黄色汁液,然后厉声喊父亲过来瞅瞅。仗着他恩赐给我的“殊荣”,我敢用眼睛与他对视,看他对自己冲动是魔鬼的行径做何表态?父亲的眼神与我触碰的一瞬间是飘着过去的,接着若无其事地迈着八字步扬长而去,他真是一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摸摸我的小萝卜头安抚一下又怎么嘞?

  对父亲揪我耳朵之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哭诉着跟母亲说:“这五个仔仔里面,他最不喜欢我了,既然那么讨厌我,当初我落地时就该把我扔出去自生自灭好了!”母亲却辩解道:“如果不是你老子心疼你,你早被仙里村人领养去喽。”关于此事,还可以插播一段小故事。当时同村的阿妹、阿桃和我都是襁褓中人,她俩也生在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恰好仙里村有个人想领养她们其中一个,而母亲刚好在场,于是接腔说:“我家里这个丑娃,给你算了哇?”亲戚朋友都说我像“南霸天”(此人是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反面人物,当时我的发型跟他很是雷同),肉里眼(眼皮肿厚,找眼珠子得用手去扒拉),横额头(常人说的凸额头,感觉能形成一个圆,像平底碗一样扣在额头上),着实是个“三不象”。我这卖相让人领养去还深怕对不住人家似的,母亲有此“邪念”被父亲知道,他便放下狠话:“你敢把这个小女给人家,以后就甭指望我拿出一分钱来养这个家。”母亲在我面前贬低自己抬高父亲可谓良苦用心,由此可见童话里的故事不一定是骗人的。

  父亲姓童,作为上门女婿,膝下二男三女共五仔全部姓余,一个外姓人面对偌大余氏派系,虽说不受排挤,隐约之中会有一种虎落平阳的凄凉滋生。要让父亲有归属感,孩子才是他身后的无穷动力,母亲心有所思,想匀出两个娃随父姓。

  当时外公才是一家之主,掌控家政大权,母亲曾向外公投石问路,终不见柳暗花明,女人之辈哪敢果断行事?想在五仔里改动姓氏可不像走五子棋那么简单,是要牵一发动全身的!大哥和二哥是余氏掌门人,自然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在三个将来属于“泼出去的水”系列里做文章。权衡之后,便偷偷把我和二姐的姓改为“童”氏,我这种土得掉渣的名字前面摘了“余”冠了“童”,顿显高大上起来。

  改姓的时候,我大概是小学二三年级,现在回想起来用“沾沾自喜”这个词再也合适不过了。沾沾之后便容易得意忘形,期末得来的奖状叫母亲张贴在堂前炫耀一番,却忽略了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外公对“余童”二字分外敏感。外公对着奖状大发雷霆,质问谁胆子这么大?敢把余氏的后代改成童氏?矛头第一时间指向父亲,问其是否教唆母亲如此行事?因为母亲读书不多。幸亏没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来顶撞外公,否则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第一次见柔弱的母亲从骨子里透出一丝坚韧,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势,外公暴跳如雷之后只能偃旗息鼓。

  “篡改姓氏”案发之后,外公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更显微妙,我能感觉到外公开始找父亲的茬了。桌旁的凳子明明不碍人手脚,但外公会故意拎起凳子另挪一处,自高往下狠狠地吱个响声,再配上一个拖沓冗长的“嗯——”。看到外公对父亲的诸类举动,我很是不解,说实话,小时候我跟外公比对父亲要亲。在老村未迁移之前,闷热夏天夕阳西下之前,外公常带我到武强溪边的水泥船上去玩,他在水泥船头坐定,从腰间拿出竹根旱烟斗,不紧不慢地装上烟草将其点燃,旱烟袅袅,望着一江秀水给我讲东海龙王的故事……可以说,我对外公是一种自然亲昵,而对父亲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与隔阂。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或许是成长的过程中我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思想认知,关键时刻我选择站在父亲这边,对外公这种低情商、不会惜人、霸王规定有了抵触情绪。我在行动上开始渐渐疏离了外公,跟父亲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外公说我这只白眼狼说翻脸就翻脸的。这两个大男人,岂会理解儿童这颗易碎的玻璃心嘞!

  小时候很怕父亲,这或许与他的教师职业有关,我害怕他让我背书,盘问我的作业。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不敢正视他,常常目光游离,极力逃脱。

  记得小学区片作文竞赛我荣获一等奖,当时是半命题作文《我希望……》,而我补充之后的题目是《我希望父亲对我放松一点》,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如何将这个俗气的题目诠释成一等奖的?可能是所列事实有理有据且入木三分吧。母亲读书不多却是我的忠实听众,平时喜欢叫我把文章读给她分享。父亲从不表扬我,即便是表扬,我也是通过母亲这台“中转电台”获悉。

  父亲一生都在乡间教书,最远的应该是中洲里面的件坑村,距家有好几十里地。那时周末往返全靠他八字步走路来回,后来手头宽裕些了,便舍得为自己买了一辆永久牌二手载重自行车。我最稀罕他车把上挂着的黑皮包,与其说是皮包不如说是“百宝箱”,他经常从里面掏出糖果、烧饼、橘子、冰糖之类的东西让我们分享,前提是必须是他分给我们吃,不能擅自翻腾。我这个被拎过耳朵的人通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实在是馋了便自己伸手摸来尝个鲜,一顿劈头盖脸自然少不的。感觉我的血液里继承了他不少令人生厌的臭脾气,更多时候如煮熟的鸭子——嘴还硬。

  人生的光景真是分几节过,苦尽甘来、甘去苦来交替轮回。那年十八岁的大姐在如花的季节里突然凋谢,这像是在父亲心脏敲了一大实锤,有段时间发现他独坐的时候猛吸着烟,神情甚是悲苦。然云雾缭绕的烟圈里,推杯换盏的酒杯里,稀释不了父亲的忧愁。

  听母亲絮叨父亲一贯烟瘾就大,年轻寒酸的时候抽全国统一价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后来就抽1毛3的大红鹰、1毛8的雄师、2毛4的新安江,父亲掏出的烟不高档但逢人就推。他也爱喝酒,喝的是拿酒壶去小店用酒提子打的散装酒,喝酒喜欢众乐乐,难得独酌。与亲朋好友酒过三巡后,他的眼里就充满故事,从原先的清澈、犀利逐步转换成忧郁、迷茫、混浊。想要知道他有几分醉?得拿他的八字步来目测!“八”字左右撇得干净利落恰好五分醉,“八”字撇得零碎就是微醺七分胜买醉,“八”字前进各撇又后退重写那是八分醉,“八”字不成形那就够上酩酊醉。

  那时候家里人口多,父母住二层阁楼。上二楼的木楼梯是从旧屋里拆卸而来重新加以利用的,又窄又陡,他如《西游记》影视里的齐天大圣,以在天宫醉酒的零碎步伐腾云驾雾般爬上云梯,旁人看着心都闪到喉咙眼。每每这时,母亲就嘟哝着嘴轻声嘀咕数落着,我就站在楼梯口恶狠狠地斜视着他,但又生怕他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砸我个正着,真是身心饱受煎熬,我稚嫩的眼神与父母对孩子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指数是一样的。

  父亲的一生,没有多少舒心的日月。自幼丧父,家境贫寒,为建新安江水库老家港口被淹水底,夹杂在移民队伍里如漂流瓶般随波逐流,找到落脚点与母亲邂逅才算是尘埃落定,让我们这个家庭枝繁叶茂。刚换上3毛6的大前门,寓意生活越来越好之时,父亲却患病了。

  那一年,父母都在杭州医院里过的年。我刚读初二,自小多愁善感的我似乎丢了三分之二的魂在外面游荡,根本收不住心放在学业上,更何况本来就是一只笨鸟。正月初九,我们村闹元宵,纵横交错的弄堂里人头攒动。那个热闹场面周边村无一能敌,迄今为止依旧如此。邻家门庭若市,而我家门可罗雀,那丝悲凉现在想起来还很浓烈。

  元宵节过后没几天,父亲回家了。此时他的食道功能已经半关闭,医生在他的腹部切了一个口子插了一根导管,这根导管是用来输送营养液的。我揣摩父亲这次已时日不多了,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坚强的他后来干脆不要母亲帮忙,自己在导管里注射营养液,再后来他挺拔的身姿逐渐佝偻,骨瘦如柴,声线变细。直到有一天,我晨读后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家里来了裁缝姊妹花在堂前赶工,缝纫机上堆满白布黑布。我走进厨房,母亲正埋着头往灶堂里添柴炊饭,话到嘴边又咽下,我明白这是给父亲准备后事来着。

  我杵在父亲床前,心里难受得要死。此时父亲气息已很微弱,他扭过头来吃力地撑开眼睛瞪着我说:“你还不快去学校?”这倔强的父亲,我是拗不过他的。为了不让他生气,我如行尸走肉般走回学校。

  那天突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很短的一段时间里白昼犹如黑夜,这种天气给人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我心里一紧,第六感应波传出一种不祥的征兆。透过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春社老大痴(大姨家领养的大儿子,在名字后面加个“痴”的后缀上去,那是我们家族对喜欢人的爱称)正撑着一把雨伞在风雨里疾步,忽然他停下脚步,焦急得四处张望而不知所向。我一个箭步冲出教室门,没等他开口,我便明白他的来意,甩开膀子就往家里飞奔。

  这个倔强的父亲为何在大限之日硬把我支开啊,或许他不愿意让我看他最后那一小段煎熬的路程吧。如果他现在还在世的话,他若还不听话,我定然会用时髦语骂他“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于是自娱自乐脑补了好多语后连锁反应。

  当父亲得知自己患了绝症之后,在行动尚还自如的时候就独自去实地勘察,为自己选了一处登高望远的心仪坟址。待他离我们远去,所有心心念念的人他都能看见,包括远处莲塘村的小姨、武强溪对面的阿妹、近在弄堂里的一家老小,他都能一览无余。

  每逢春节或清明节,我都会带上爱人和女儿去坟前陪父亲望远,捧束鲜花坟前静放,燃根香烟投其所好。女儿站在坟前望着远方,“外公选的地方视野真开阔”,回首看看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又喃喃道:“外公年轻时真的好帅!”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在那头,我在这头,这便是活着的人心里最大的遗憾了。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姜智荣

淳安发布

淳安发布

视界千岛湖

视界千岛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