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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楘如:烧锅失察悔不悔?
发布时间:2021-08-02 08:33:28

鲍艺敏

话说康熙壬午(1702年),杭城八月,秋试在即。

全省的儒林俊彦荟聚杭城,共赴这三年一度的乡试大比。此时,紧临贡院的青云街上出现了一道奇景,一个考生模样的人,手提一盏灯笼,上书“新科解元方”的字样,大摇大摆从闹市走过,引得一众考生纷纷驻足,侧目而视。

消息很快传到主考官耳朵里,贡院里一时议论纷纷,都说是一个淳安籍考生,名叫方楘如,料必摘取今科解元,连灯笼都已预先定制好了。主考官一拍案桌,立身而起,沉声道:“真是岂有此理!尚未开考,连老夫也不知道今科解元是谁,竟有这般傲气的秀才,取他何用!”放榜之日,方楘如果然名落孙山。主考官有意要杀他狂妄之气,找一个借口不予录取,以示训诫。

方楘如,字若文,又字文辀,号朴山,人称“朴山先生”。淳安赋溪人。他自幼早慧,受业于萧山“西河先生”毛奇龄。

方姓乃淳安第一大姓,约占县城人口的十分之一。赋溪方氏来自沙堤。据方楘如自己所写的《先兄若远暨嫂吴氏墓志铭》里有这样的记述:“先兄讳棻如,若远其字。先恕斋府君之冢子也。系方氏得姓于雷,其望在河南,西汉之季有纮者,始迁歙东乡,今淳安即析歙东乡置也。纮孙储,封黟县侯。侯之十二世孙隆,当宋元嘉时,实里今淳安沙堤,官至太守。由沙堤徙赋溪者林也,于隆为二十八世孙。历宋元明,其族更隐更显……封其父者讳尚恂府君,起家万历癸丑进士,累官至湖广按察使副使,吾曾祖也。”

父亲方士颖,字伯阳,号恕斋,顺治末诸生。工诗词,著有《恕斋偶存》。方士颖有四个儿子,依次为棻如、棠如、楘如、葇如。方楘如排行老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先于他亡故。为此,楘如均为他们写了墓志铭,收录在《集虚斋学古文》一书中。

光阴易逝,有了三年前杭城贡院青云街的教训,方楘如的傲气虽有所收敛,但他角逐科场,赛试经纶的志向并无一丝懈怠。社会的主流意识依然是“学而优则仕”,读书人似乎别无选择,除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努力推销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一旦平步青云,既可以济世经邦,实现理想抱负,又可以给家族增添无限荣耀,夫复何求?

康熙乙酉(1705年)秋闱,方楘如苦等了三年,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乡试。全省参加乡试的士子有万人之多,而录取的总数才八十人上下,可谓僧多粥少,争夺激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方楘如临场之际,定一定神走进贡院,先过“天开文运”牌坊,入正门,为仪门,为龙门。点名领卷入场,依例搜检衣服器具,以防夹带。待考生按号就位,随即关闭栅栏落锁。但听三声炮响过后,贡院大门、龙门同时由监临官加封上锁,考试才算正式开始。

三场文字考毕,方楘如吐出一口浊气,他信心满满步出贡院,站定,伸了伸腰,回头间瞥了“天开文运”牌坊一眼,觉得这般亲切且浑身轻松。想起考试这几日,与外界全然隔绝,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几平米的号舎,紧张是难免的,好在自己对《四书》《五经》及论、诏、诰、表、判已了然于胸。即便是“时务策”五道,也在心中推演过无数回,治政抚民方略,除弊兴革对策,并非空泛的论谈,是皆可推行实施的。

安心等放榜呗。他这样宽慰自己一句。

杭城的九月初五,恰是丹桂飘香的季节,贡院外早已人潮涌动,上万名考生挨挨挤挤,皆欲争睹此科“龙虎榜”单。“中了!中了!”人群中不时有人兴奋地高呼。落榜的考生迟迟不愿离去,生怕看花了眼,漏了自己的名姓。

“恭喜!恭喜!”方楘如人未到贡院,同学、同乡纷纷向他报喜来了。“走,看看去。”方楘如挤进人群,抬眼望去,果然高中浙江乡试“龙虎榜”第二名,人称亚魁。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会试在京如期举行,各省举人“公车北上”。进士既是科举的终点,又是仕途的起点。有人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有人从此丢官削职,甚或论罪下狱。仕途从来坎坷曲折,前路是波平浪静,还是激流险滩;是平安抵岸,还是触礁翻船?茫茫仕途,没有人能预测答案。

黄榜放出,方楘如考中进士,依例是要授官赴任的。但不知何故,直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六月,才授顺天丰润(今河北)知县。

丰润县名的由来,据说因为它北枕燕山,南为平川,傍泥河,环浭水(还乡河),取“润泽丰美”之意,号称“幽燕之门户,辽海之襟喉,神京之肘腋”。方楘如在丰润当了三年的知县,最终却以“烧锅失察”而丢了官。

烧锅即酿酒。康熙初年,北方烧酒产量增加很快,烧锅遍及多省,史载“且通邑大都,车载烧酒贩卖者,正不可计数。”康熙帝为了节约粮食,培育国力,屡次下令“严禁烧锅”,目的就是控制烧酒的生产规模。

丰润自古就有酿酒的传统,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此地就隶属于燕地,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侠士不可无酒壮行。清代丰润县的“浭酒”即闻名于世。据《丰润县志》记载:“浭酒以还乡河水酿之,所以独异者……为燕酒第一。”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三令五申“严禁烧锅”,下面却屡禁屡犯。康熙帝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对失察之地方官予以重处。

方楘如为之丢官回乡。不过,因“烧锅失察”丢官的地方官应不在少数。

纵观康熙一朝,“严禁烧锅”政策基本贯穿始终,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颁布上谕:“近闻山海关外盛京等处,至今无雨,尚未播种,万一不收,转运维艰,朕心深为忧虑,且闻彼处烝造烧酒之人,将米粮靡费颇多,著户部侍郎赛弼汉前往奉天,会同将军、副都统、侍郎等,将此等靡费米粮之处,严加禁止。”(《清圣祖实录》卷一四一)随后,康熙三十年、三十二年又两次下令,严禁直隶顺、永、保、河四府烧锅酿酒。三十七年,更于湖广、江西、陕西等九省颁布命令,禁止烧锅。五十四年(1715年)二月,康熙特召直隶巡抚赵弘燮,强调严禁烧锅。赵弘燮奉旨查禁,抓获违禁烧锅者十九人,予以重处。

方楘如丢官是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的七月,虽说皇帝没有直接下红头文件,或是口头交代相关人员“严禁烧锅”,但作为地方官应该具备起码的政治敏感性,吃透“圣意”,绝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从方楘如留存的《丰润杂诗》来看,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风卷边沙十丈尘,

但论食物也关人。

墙头一过椒花雨,

瓮底应空曲米春。

果撷蘋婆分古寺,

饭抄云子饷比邻。

新冰旱李原无欠,

只是飘飘愧此身。

可见他对丰润对浭酒是倾注了感情的。你动了“恻隐之心”,担心老百姓“瓮底空”没有“曲米春”酒喝,就不担心自己的饭碗,不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吗?

方楘如“烧锅失察”那年45岁,我们无从询问他本人:“烧锅失察悔不悔?”说一点不悔你也不信,但悔有用吗?仕途难以把握,事业可以选择。从此他开启了另一段人生,讲学论文,教书育人,足迹踏遍了敷文书院、蕺山书院、紫阳书院,忙得是不亦乐乎。人生就是这么富有戏剧性,官场上少了一个丰润知县,文学史上多了一个古文学家。亦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莘莘学子,济济门下。方楘如奖掖后进,必以端心术、植品行为本,故出其门者卒成伟器,不乏高徒,如杭世骏、梁文庄、孙虚船、陈兆仑等人。

敷文书院坐落在杭州凤凰山北万松岭上,明弘治年间称“万松书院”,至康熙皇帝亲题“浙水敷文”四字,遂改称“敷文书院”。方楘如曾在《贺严母朱太君五十生日序》里开头便说:“往僦居会城(杭州),诸生时来说经,铿铿然。”弟子就《诗经》《易经》中不解之处,向老师提问。方楘如一一予以解疑释惑。杭世骏(大宗)、梁文庄(诗正)、陈兆仑(星斋)等皆为杭州人,是楘如主讲敷文书院时的弟子,他们在课后还时常找先生讲经,后来一个个皆取得了功名,且学识名望有的甚至超过先生的。

蕺山书院在绍兴,方楘如在《张母李太君八秩序》一文的开头说:“吾来蕺山,为诸生商略文笔……”主讲蕺山书院时,也有一大批追随者。他潜心于濂(濂溪周敦颐)、洛(洛阳程颢、程颐)、关(关中张载)、闽(福建朱熹)之理学。凡有弟子提问,他口授指画,有问必答,兼之身躯伟岸,仪表堂堂,颇有大家风范。时人以为欧阳修再世,把他与桐城方舟、方苞并称“三方”。

方舟、方苞是亲兄弟,出生于江苏六合留稼村。

方舟大方苞四岁,字百川,兄弟二人都是早慧的才子。方舟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志同道合者,可惜天妒英才,方舟三十七岁就谢世了,方苞通过哥哥的关系与这些好友交往,以此也结识了方楘如。

方苞,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年号望溪。他与方楘如同为康熙丙戌科(1706年)进士。在文学上主张“义法”说,即“道”“文”统一。他在《史记评语》里说:“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以义为经,而法纬之,然后成体之文。”被称为桐城派散文理论的奠基人。

作为古文学家的方楘如,其文学主张又是如何的呢?他在《龚硕果文序》里是这样说的:“原经义之设,以通经有文采者为中格,不得如明经墨义,麄解章句而已。然范史谓:汉氏之东,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盖儒者之风衰焉。”

方楘如对“通经者”的要求是:“观物必造其质,记事必提其要,表术裡原,擘画终始。”这里的“质”和“要”应指事物的本质和事物的规律。掌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就可以对事物的来龙去脉,表里之精粗作出详实的判断与表述,而非“麄解章句而已”。

方楘如擅长古文,学问根底深厚。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到戴震的文章,连说几个“好”字,心中大为折服,叹说道:“老夫不如也。”弟子不解其意,问道:“老师何出此言?我看戴震文章尚有文辞不通处哩。”楘如就弟子所指一一道明出处,某词某句出于某经某史,用于此处妙意何在。弟子深服老师的渊博,惊叹不已。论年龄,楘如大戴震五十多岁,可谓“忘年之交”;论学问,两人惺惺相惜,恨不能促膝长谈。

乾隆丙辰(1736年)有人荐举方楘如参加博学鸿词科试。从方楘如的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出推荐他的这个人是兵部王侍郎(士俊),在《奉王少司马》信中说到:“端午前一日,某再拜奉启大人阁下。前闻荐牍,猥及枯椿,愧不敢当。肃笺展谢,粗道鄙趋。正在封缄,拟付儿子行笈,会有以邸钞寄者已为部议摘斥,犹尚以前过也。立身一败,虽拔山力莫能助。”这里所指的“前过”也就是“烧锅失察”,在丰润知县任上没有将先帝“圣意”贯彻落实,遭到吏部的异议,不得参加博学鸿词科试。

方楘如的这个过失,今天在丰润百姓看来,却是一件“善举”,人们至今还在怀念着他。丰润学者刘天昌在其《丰润旧事》一书中,有一篇“方知县舍官保浭酒”的文章,他认为“酒是文人的兴奋剂,酒是文人的解忧散,酒是文人的忘情水,酒是文人的豪迈丸。”我觉得最后一句拟改为“酒是文人的豪迈曲”较妥,曲既可是词牌用于弹唱,酒曲亦是酿酒不可或缺的原料,更是燃烧激情的添加剂。浭酒对于丰润人的感情尤其深厚,在那样一种高压环境下,其他州府县邑的酿酒烧锅,停的停,关的关,毁的毁,唯有丰润的浭酒烧锅,依然轻烟袅袅,酒曲飘香。以此保住了浭酒的千年传承。

次年,皇上下诏纂修“三礼”,急需这方面人才。好友方苞向朝廷推荐了方楘如。楘如在给方苞的信中说:“檄取某赴京,充三礼经馆纂修者。持捧惭惶……”接着说了“有不能应者二,有不敢应者二”,列举四条理由予以推辞。

乾隆丁丑(1757年),皇帝南巡江南,时方楘如年已八十六岁,受召于常州无锡县上,方楘如以先帝朝“天子门生”身份觐见。乾隆帝温语慰劳,并赐纻丝素里一袭,世皆荣之。 

从常州归家后,已是戊寅(1758年)之春,方楘如身体大渐,竟一病不起。他自觉时日不多了。弟子闻讯后纷纷到床前探视,看到先生昏昏沉沉,已是气息奄奄。弟子们无不黯然神伤。有两个弟子离床较远,正自嘀咕着,其中一个说道:“近来有人出了一个上联,我苦思几日,始终对不出下联。”另一个弟子问:“是什么句子?”

“你听好了。”先前的弟子压低了声音说:“水如碧玉山如黛”。

正在弥留之际的方楘如,此刻猛然睁开了眼睛,弟子们赶紧围拢过来,想听听老师有何交代。只见先生艰难地张了张嘴巴,奋力说道:“云想衣裳花想容”。言毕,气绝而逝,享年八十七岁。

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方楘如弥留之际,那一缕神识未散,他想的是学问,想的是弟子们的困惑,想的是绝句妙对,想的是给生命的程序画上一个美丽的句号。

方楘如绝想不到,他去世前用尽气力吐出的这七个字,竟然馨香如芳,成了楹联妙对,两百多年后会出现在毛泽东的案头,并且亲笔作了圈点。

张贻玖先生的《毛泽东读诗》一书,曾把这首楹联作为探妙来解析。作者曾在中南海毛泽东图书管理小组工作,搜集整理了毛泽东读古典诗词的亲笔记录,他说:“毛泽东对这几则都加了圈点,还在天头上画着圈记。”楹联注释说:“方朴山,生平事迹不详。”

《淳安县志》有方楘如的条目,也没有具体的生卒年,只说:“方楘如(1740年前后在世)”,我们知道他的卒年和享年,就可以推断出他的生年,即生于康熙壬子年(1672年)。从而弥补了县志关于方楘如生卒年的缺漏。

楘如因仕途生涯短暂,长期的乡居生活,使他对民间的疾苦有了切肤的感受,在他现存的诗篇里也有所反映。如《卖炭谣》:

岁云暮,多朔风。愁杀人,卖炭翁。食粟数升,烧炭一斛。卖炭一斛,未饱实腹。亦知糊口四方难,差胜饥来束手看。炭值难增祝飞雪,雪深又若人踪灭。闭门谁问价高低,踏雪肩回徒泣血。翁泣血,儿号寒。语儿勿围炉,忍此衣裳单。雪消明日天逾冷,炭在行装好重整。

楘如同情卖炭翁的贫困境遇,更了解他们内心的矛盾:“炭值难增祝飞雪,雪深又若人踪灭。”饥寒交迫之下,却盼望天降大雪,好使自己的炭能卖个好价钱。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光绪三年(1877年),中丞梅公奏请方楘如入乡贤祠。其名字收录《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著作有《周易通义》十四卷,《尚书通义》十四卷,《毛诗通义》十四卷,《集虚斋学古文》十二卷,《离骚经解》一卷,《五经说疑》《四书大全》《诗集》《家塾晚课》《读扎记》《朴山存稿》《朴山续稿》等,参与编纂《会侯先生文钞》。

淳安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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