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绿树阴阴九里湾，

水光山色出尘寰。

黄鹂谷口声偏好，

百鸟沙头意自闲。

这是古人描写梓桐慈溪九里潭的诗，水光山色绝美，百鸟闲适悠然。当然，也还有“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之说。新安江九曲十八弯，蜿蜒百里，峰回路转，到了九里潭，逶迤折出，一东一西流经上源和下源，再汇入新安江。如果从高处俯瞰，淳安境内的江流，恰似一条游龙，至九里潭犹如游龙腾跃时的弓背，张弛有度，静则内敛，水映山月；动则湍激，悬崖喷流。

如此奇特的地理环境，无怪乎会出现像陈硕真、胡拱辰这样，性格和结局截然不同的历史人物。

陈硕真距离胡拱辰八百年。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梓桐慈溪田庄里一个女流之辈，举兵起义，如悬崖喷流，怒水四溅。她自称“文佳皇帝”，意欲夺取大唐江山。难怪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先生称之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

胡拱辰（1416年--1508年），字共之，号敬所，别号亦拙斋。也是慈溪老乡。明代正统三年（1438年），胡拱辰乡试中举，次年（1439年），他起程赴京参加会试，这一科录取人数只有99人，胡拱辰三场文字下来，名列三甲第二名，排在第四十名，妥妥的学霸。年仅二十四岁。

胡拱辰进身的时候，三元宰相商辂因会试落榜，又逢父亲仲瑄公病逝，正居家守丧。直到六年后的正统十年（1445年），他取得联捷状元，才步入朝堂，逐渐跻身决策层。徐贯于十八年后的天顺元年（1457年），刚考中进士。

一

胡拱辰仕途第一站是黟县令，时间是正统六年（1441年）。

上任之初，同榜进士倪谦有点不舍，也有点怜惜，题诗相赠，《送胡进士拱辰宰黟邑》：

凫舄翩翩下九重，

青年膺诏宰花封。

满城桑柘春风暖，

百里弦歌化雨浓。

枳棘暂看鸾翙翙，

梧桐终听凤雍雍。

宦游况是头俱黑，

好掬清泉淬剑锋。

我查阅了《黟县志·名宦》：“胡拱辰……正统六年知黟县事，廉明仁恕，讼简赋平，常买民地以广学宫，文学政事称重一时。吏畏其威，民怀其德。任三年，升监察御史。邑人立生祠祀之，后升南京工部尚书，清白之操，始终一致。”

如倪谦诗中冀望的一样，胡拱辰终究是会凤栖梧桐的。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始终找不到切入的点，所以迟迟没有动笔。直到读罢倪谦这首诗，我仿佛明白了胡拱辰为官为人之道，从“鸾翔枳棘”到“凤栖梧桐”，其实就一个“忍”字。如果我们耐心追踪他仕途的脚步，就可以找到无数个与之相关的印证，来为这个“忍”字作注脚。

方象瑛《健松斋集》中收录了他的《明史分稿残编》，其中有《南京工部尚书赠太子少傅谥庄懿胡拱辰》。原文近五百字，像一篇流水账，兹不赘录，我们择其重点叙述。

据传记可知，胡拱辰在黟县三年任期内，政绩突出，正统十年（1445年）三月，擢升为福建道御史。他上疏条陈八件政事，皆切中时弊。戊辰（1448年）三月，父亲病逝，按例回家丁忧。次年，英宗亲征被瓦剌所俘，史称“土木堡之变”，国势危疑。英宗弟弟郕王即位，是为景帝。

景帝派出特使蒋文，来做拱辰的工作，非常时期，让他舍孝尽忠，回京复职。夺情起复这种情况，在文官里面极其罕见，除非是阁老、尚书、侍郎一类大臣，朝廷依赖他们把控大局，辅佐新君，否则，有违人伦纲常。由此可见，胡拱辰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

胡拱辰面露难色，表示要守丧期满才同意复职。一个是皇帝的特使，反反复复做工作；一个是父亲的孝子，悲悲切切在推辞。如此“起复凡四”，才起程来京，在两难之中他还是选择了尽忠。

敌寇当前，对待瓦剌的态度上，胡拱辰力主一战，他认为消弭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战止战。故此，他上章请复土木堡之大仇，内则安定宗社、选将保邦、修德弭灾诸务。景帝知拱辰乃实心办事，对其所奏一一嘉纳，并擢升他为贵州左参政。分管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等事，官至四品。

时任贵州巡抚王恂，对新来的僚属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设家宴款待拱辰。王恂举杯道：“百蛮之地，少有海鲜，但野味山珍管够。以后大家都是同僚，客套话就不说，胡大人今日是主角，可要尽兴喝好。”一桌人齐声附和着，推杯换盏起来。

席间胡拱辰最为年轻，三十四五岁，可贵的是语不轻狂、礼数周全，王恂暗自赞许。他见大家都已尽兴，便唤人撤了酒肴，摆上茶水瓜果，又是一通海聊，直至夜半方各自散去。

老仆待客人走后，过来收拾桌子，但见胡拱辰坐的椅子前面留有一对清晰的脚印，别的地方都是果壳瓜皮。王府老仆是从京城跟着主人来贵州的，平时阅人无数，寻思此人不简单。次日，老仆对王恂说了此事；王恂也觉得胡拱辰志向远大，自制力超强，隐忍而有定力。他便委任胡拱辰分守威清至永宁二十九卫所。

二

胡拱辰交割完毕遂沿线考察。这一路走来，高山大盘坡百盘，三步回头五步愁，辛苦自不必细说。贵州大小卫所的分布、屯田的状况、兵士的面貌等皆了然于胸。他暗自钦佩太祖的眼光和韬略，这些卫所沿驿道而分布是有道理的，大约每隔六十里为一驿，战时为了军事情报的传递、兵员的运送、物质的调配转运等，可提供有力的保障。他有一个直观的感受，贵州的卫所分布稠密，数量也是全国最多的，只能说明这里不太平。

一日，拱辰行进在安庄卫通往白水堡的山路上，这里山弯沟险，林深树茂。早就听说有个犵狫头目沈时保，时常据险作乱，劫掠为患。官军来剿则诈降，官军撤走不悔改。

胡拱辰此番要去会他一会。

沈时保接报省里的守道大人到访，虽说有点意外，却也不显惊慌。他招一招手，领着土司大小头目出寨迎接。见胡大人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贴身随从，大为宽心。沈时保小跑几步上前拉着胡大人的手，满脸堆笑道：“胡大人屈尊驾临，白水堡山开颜水欢唱，龙家山民乐陶陶。”

“龙家？”胡拱辰听罢，心里“咯噔”一下。“龙家”的势力他有所耳闻，沈时保说的“龙家”是指安顺府四周的“龙家”，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习惯性称谓。这话分明是在暗示胡拱辰，你现在是在他们“龙家”的地盘和势力范围，他们不是孤立的存在，一旦有事这十里八乡的，一堡一寨，可以一呼百应，八方来援。

胡拱辰不动声色，他不习惯被人这样拽着手，遂抽出手来，顺口问道：“州府卫所的官员不常来吗？”沈时保回道：“坡盘路险，他们不常来，不常来。”

转眼到了寨子里，沈时保吩咐安排酒宴。犵狫族有一个待客之道，就是把客人灌醉，表示主人热情好客。先是有人双手捧着个大牛角，里面斟满酒水，请尊贵客人喝下去，方始入席，分宾主落座。

好家伙，这牛角里面的酒没有一斤也有八两，酒量浅的怕没开席就先醉倒了。沈时保虽曰土司，却也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主人豪爽待客，客人怎好拂其美意。酒过三巡，胡拱辰初来乍到，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正事还没办呢，他欲留一分清醒，遂正襟危坐，不再端杯。俗话说酒桌上面无大小，那些大小头目不由分说，硬拿牛角杯来灌胡大人。拱辰也不生气，端然而坐，任由他们掀开衣领，把酒倾入衣脖。随从看不过去，欲加阻止，拱辰神色自若，用目光示意他们不可。

乱哄哄闹过一通，此时，沈时保早有醉态，拱辰见时机成熟，遂开言道：“沈时保，听说你们龙家势力大，但大得过滇之梁王否？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不也平定了云南全境？”沈时保耷拉着脑袋，怔怔地盯着胡拱辰，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说你目光短浅不为过吧？”拱辰继续道：“你劫掠一时，作乱一时，但能劫掠一世，作乱一世吗？当今皇上仁慈，不忍生灵涂炭，是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一味执迷不悟，以为官军拿你们‘龙家’没办法，拿着鸡蛋碰石头，岂不是笑话？”沈时保与那些头目，至此酒也惊醒了一半。

“本官执掌贵州二十九个卫所，一卫五千六百人，你们算算有多少人？”胡拱辰给他们时间去思考。“官军若发兵剿你，凭你们区区两三千人，手里那些弓弩土铳，能抵抗数万官军的枪炮吗？”胡拱辰摇摇头笑道：“说实话，真不够本官喝一壶的！”

这番话一出，包括沈时保在内的那些头目，算是被折服了。胡拱辰见收心的效果差不多，适时追问一句：“到时候你们一个个真做了冤魂，哪里买后悔药去？”

沈时保至此方诚惶诚恐，匍匐在地。史载：“（沈）时保股栗口噤，不敢仰视”。

胡拱辰兵不血刃，收服白水堡沈时保“龙家”，消除境内一大隐患。他上前扶起沈时保，大声吩咐道：“来人，斟满三杯酒，本官回敬诸位土官。”言毕，手擎牛角杯，一气饮下。随后反拉起沈时保的手，一边拍着他手背，一边寓意深长道：“就此别后，望自珍重。”

一旁的随从竟看呆了，他们不知道胡大人有如此海量，平时不见他怎么喝酒，原来是深藏不露呀，连连咋舌。这正是：

饱看黔地多高山，

搜尽岩壑见奇峰。

这一下胡拱辰上了当地的“热搜”，不久整个贵州都知道了他的传奇故事。而胡拱辰心如止水，该干嘛干嘛。通过这次考察，他对卫所编制和屯田等情况基本摸清，期间对屯戍军官吃逃亡士兵的空额情况，一经查实绝不姑息，予以严惩，起到杀一儆百的示范效应。

三

成化元年（1465年），胡拱辰升广西右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一省之长，官至从二品，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这时候任命他为广西省长，颇值得玩味。

因为朝廷将对广西有大动作——平定大藤峡。

大藤峡虽处深山却常年闹腾。自洪武、永乐、宣德、正统年间，大藤峡周边叛乱不断，不是瑶族闹腾，就是僮族、壮族武装起义，地方屡平不息。大藤峡乃“大山夹江，绵延数百里，山势险峻，中多瑶人。”黔江两岸悬崖陡壁，滩多浪急，因有大藤如虹，横亘交错于山崖之间，故名大藤峡。

据《明宪宗实录》载：“成化元年冬十月，广西大藤峡蛮贼夜入藤县城官库劫县印”。瑶民叛乱，侵袭沿江的武仙、浔州、藤县、梧州诸城，朝廷不堪其扰，决心发兵征伐。宪宗任命右佥都御史韩雍，赞理军务，前往讨平大藤峡起义。

韩雍到了广西境内，少不了要与地方领导商议军务，筹集粮饷。胡拱辰作为一省之长责无旁贷，他顾谓韩雍道：“将军此来，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些年，官府悬赏、招抚，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成效甚微。大藤峡绵延六百余里，合围则战线太长，兵员不足；追击则劳师动众，难觅踪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想看看韩雍有啥表情。

韩雍不解，问道：“那依藩台大人的意思？”

“虚张声势。”胡拱辰口吐四个字。韩雍追问道：“此话怎讲？”

“你想，”拱辰继续道，“蛮贼惯常与官军打交道，你在明面，他在暗处。将军此番不得造点声势出来？显见得好交差复命。蛮贼一旦麻痹，正可以计策图之。”

韩雍大笑道：“没想到藩台大人还懂兵法，韩某佩服、佩服。”随后拱手相谢。

胡拱辰摆摆手，道：“蛮贼世居林壑，野外生存能力极强，他们凭险结寨，攀木缘崖，饥餐野果，渴饮露浆。况箭矢淬毒，中者毙命……”韩雍是个暴脾气，不待拱辰说完，急问道：“大军压境，不去征剿灭贼，那要我等到何时？”

拱辰听了并未答话，起身给茶壶续水，端着茶盅，走到韩雍跟前，寻问道：“将军可知这茶的来历？”韩雍被问，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藩台大人这是要提哪壶。

拱辰不紧不慢道：“这茶产自大藤峡一带，名曰‘六堡茶’，汤色红浓，香气醇厚，平气清心。将军不妨尝尝？”

韩雍接过喝了一口，初觉味苦，继而甘醇，果然可口。拱辰见韩雍已然品出味道，转而宽慰道：“蛮贼闹腾了几十年，也不在乎忍他这一时。他见将军偃旗息鼓，必然怠驰。届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拔他山寨、断他藤峡！”

挨过月余，头目侯大苟由疑惧转为松懈，防备形同虚设。机会来了。韩雍率大军进剿，攀崖攻寨，一鼓荡之。那些瑶兵、苗兵以为天兵降临，溃败而散。此举攻占巢穴三百余座，斩首三千二百余级，俘获蛮贼头目侯大苟。韩雍巡视战场，果然见黔江之上有一大藤如梁，遂下令兵士截断大藤，改名“断藤峡”。

韩雍平叛有功，反遭到镇守广西少监黄沁的弹劾，罪名是“贪欲纵酒，目中无人”，后来被勒令致仕。黄沁本想找胡拱辰一道参，却怎么也罗织不了罪名，因为拱辰从不居功自傲。

四

史载：“（胡拱辰）成化六年（1470年）四月，升四川左布政使，有平寇功。”接下来，成化八年（1472年）五月，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管南京院事。九年（1473年）三月，敕提督操江，兼督巡江事。直到成化二十年（1484年）四月，擢升南京工部尚书，达到其官宦生涯的巅峰。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三月，南京工部尚书胡拱辰年七十，奏乞致仕。事下吏部覆奏，得旨拱辰历官清慎，不允休致，令悉心治事。”次年，孝宗即位前几个月，他终于完成了从尚书到庶民的转变。退休后的拱辰回到淳安，依然清慎自律。这是儒家所说的“慎独”，胡拱辰将它贯穿于日常生活。不以位尊而骄奢，不以显赫而霸凌，不以致仕而懈怠，不以俭朴而清苦。

方象瑛传记载：“正德元年（1506年），拱辰寿九十，遣行人王奎存问。三年（1508），卒，贫不能殓，赙助皆出有司。知府孟春以告巡按御史史鉴。鉴闻于朝，赠太子少傅,谥庄懿”。另据光绪《淳安县志》载：“工部尚书谥庄懿胡拱辰墓，在县西普慈坊。朝廷赐祭葬”。

纵观淳安历史人物，胡拱辰、商辂和徐贯，三人官至一品，特点鲜明，若每个人用一个字来概括，我觉得应该是“忍”“恕”“狠”三字。胡拱辰为“忍”，商辂为“恕”，徐贯则为“狠”。

胡拱辰无论在朝为官，还是退居乡间，慎始如终，他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隐不显。一个“忍”字，也是破译他一生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