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一

记得是去年十月下旬，一年一度的农村历史建筑修缮项目申报工作结束，按惯例我们要到现场进行勘察。一天，我们来到汾口鲁村。祠堂修缮关乎世德家风、族脉族运、祖业祖产，更是积德行善之事，村民热衷支持，干部积极性高。车到村口，该村詹书记早已等候多时，热情陪同我们来到“一中堂”察看。

砖雕门坊，气派彰显。虽然青苔和杂草爬上了屋面和檐口，墙体开裂，粉层剥落，瓦垄倾圮，但遮掩不了它曾经的精致与讲究、繁富与尊荣。

“嘎吱”一声，詹书记落锁推开祠堂大门。眼前的景象出乎想象。说实话，我参与勘察的祠堂不下两百余座，像“一中堂”这样，如此凄凉、破败的确不多见。当时心中冒出了“环堵萧然，不蔽风雨”这个词语，环顾四周，暗忖贴切。

此刻，东厢廊墙角一块石质匾额引起了我注意，“世科甲第”四个楷体大字，心想，这分明指向詹理。于是，我与詹书记聊起了詹理，聊起了三十年前发掘他墓葬的往事。詹书记告诉我，村老龄委还有一块石碑，上面文字也与詹理有关。我饶有兴趣，从祠堂出来，径直去看碑石。轻轻拂去碑上尘土，弯腰粗粗辨去，是詹理给祖母余安人（雍）写的墓志铭。由于时间关系，不及细看，我们告谢离别鲁村，又马不停蹄奔赴接下来的站点浪川、姜家。

今年八月中旬，原文联主席刘志华生病，从杭州转回淳安，我去县中医院探望他。见他形销骨立，斜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情专注看着，听我叫他，连忙坐起身来给我让座。我鼻子酸酸的，脸上依旧平静，一边坐下一边关切他的病情。他豁达地用几句话带过，话题转到淳安历史人物，告诉我在杭州看病期间，专门跑到浙江图书馆查阅史料。谈到项文曜、方学龙、詹理……

我与刘主席隔着辈分，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我比较犀利，他相对平和，但不妨碍我们达成共识。他对淳安文化事业认真而执着，且饱含一腔热情，几十年来始终如一，这是最让我敬重的地方。巧的是，在聊天过程中，得知他请的一位护工，是汾口鲁村人，也姓詹，与詹理是同宗同族。

回去之后，我想把刘主席提到的这几个人物整理一下，不妨就从詹理开始吧。电话联系鲁村詹书记，说我至今还惦记着村老龄委那块石碑，希望能拍张照片发给我。詹书记让我找村文化员方碧娟。于是添加微信，接收她传送过来的碑石照片。借此机会向他们表达谢忱。

二

碑文五百余字，我们择要述之。

祖母余雍，汾口云林人。生于景泰丙子（1456年）七月初一日，卒于嘉靖庚寅（1530年）八月十二日，享年75岁，葬于王村石突上。余雍15岁嫁到詹家，平日乐善好施，“有贫无给，死无殓者，安人助之，不迕大父（祖父）。”余雍有四子一女。依次为文福、文禄、文禧、文祯。其中文福、文祯先卒；一个女儿叫福详，嫁给吾溪鲍琢。

詹理父亲名文禧，字得庆，号拙斋。据余乾贞撰所写《文禧公行状》记载：“詹氏祖先乃南阳人（今河南），五代时有讳至兰者刺睦州，其子承礼留居遂安西原，再传宗乔迁泉塘，又再传廷芝，改今古明家焉。……性孝友，读书识大义。”文禧娶吾溪鲍氏为妻，生有五子，依序为珙、理、珨、玢、璜。

詹理在家中排行老二。字燮卿，号松屏，生于正德丙子年（1516年）七月十七日。卒于万历壬辰（1592年）六月初五日，享年77岁。他少而颖异，“未冠即能通五经，综百家”。三十五岁那年，考中嘉靖庚戌（1550年）科进士。积官监察御史兼河西学政。

他在会试之前，曾经拜蜀阜的徐楚为师。自号“松屏”，与这段求学经历有关。

徐楚有一篇文章，记述了詹理别号的由来：“昔之颂君子者，必比德于松。……予友松屏柱史，盖尝从事于斯，与之论交者今四十年。忆昔登楼见予座右，有独对松屏之句，日三复之，每讲暇则指屏而言曰：‘某窃有志而未逮也，请服膺以自名可乎？’予曰：‘君子哉！’其为此名也，夫子所谓岁寒后凋者，其不在兹欤？别数载，柱史学益力、养力充，取科第如拾芥，蜚声四达。”

詹理拜徐楚为师，可为之佐证的还有《古明詹氏宗谱》中，明代监察御史余乾贞给詹理父亲写的一篇《文禧公行状》，内云：“（公）为人质直，淳笃仗义，疏财不惜小费，其治家一以勤俭为本。课诸子耕，独仲子理使习举子业。时淳安徐君楚，以春秋高第，丁内艰，遣之受学。”徐楚考中进士的时间是嘉靖十七年（1538年），时年四十岁，他比詹理大18岁。徐楚中进士后恰逢母亲去世，按列回家丁忧。文禧公就让二儿子詹理师从徐楚习春秋。

徐楚为官清廉，敢言直谏。詹理考中进士时，徐楚已出任辰州知府。后在四川参政任上，抗礼严嵩，得罪权贵，被免职归乡。詹理性格上有徐楚的影子，耿直不阿，刚毅廉明。最终丢官的原因，与老师徐楚一样，竟也因为严嵩、严世蕃父子。

三

詹理升官的时间和路线图，据他自己撰写的《詹夫人方氏圹志》里，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们：“夫人讳珮金，同里方文恢公之女。归予有妇行。嘉靖庚戌（1550年），予举进士，官中书。夫人从宦京师。癸丑（1553年）转陕西道监察御史。甲寅（1554年）按甘肃，夫人从予便道归省，八月十六日午时卒于家，距生正德乙亥（1515年）八月初四日戌时，年四十。子五，滢庠生，泮、沛、汴、淑。庚申（1560年）十一月廿二日，卜葬于七都柘川里姜后山，龙形坤山艮向，虚其右二，为予并继室徐氏寿藏。”

这段文字说的是他的夫人名叫方珮金，是同乡方文恢的女儿。嫁给他以后颇有妇道。詹理于嘉靖二十九年举进士，官中书舍人，夫人便跟随至京城照顾。三年后，擢升陕西道监察御史。次年，巡按甘肃，詹理与夫人一起回家省亲，由于旅途劳累，加之本来身体有病，在京城时，方氏就劝丈夫纳了一个吴姓女子为妾，方氏怀小儿子詹淑时，吴氏也有孕在身，可惜哺乳期间就夭折了，吴氏伤心过后，就用奶水喂养詹淑，日夜照看，视如己出。

方氏到家不久便病故了，葬于七都柘川里姜后山，并在方氏墓葬右边预留出两个墓室，百年之后，詹理和继室徐氏也归葬于此，这与我们三十年前发掘詹理墓葬的情况是一致的。

詹理赴甘肃上任前夕，好友太仆少卿刘学易有《送侍御松屏詹君分按甘肃》长诗相赠：

使君钟岳产非常，

少年献赋拟长杨。

俊才壮节逢昌运，

绣袍白简生辉光。

天语丁咛代巡狩，

风裁卓越严冰霜。

先声陇右稜威动，

月白中宵胡走藏。

澄清汉法霜台迥，

大雅周官俎豆香。

豺虎尽除功独懋，

芝兰多种名逾扬。

谟烈只应京世彦，

凤麟不得归祯详。

雄剑鸣空寒北斗，

匡时吾道属当阳。

即今南北暗戎马，

况兹水旱民皇皇。

寄命眼前生犹线，

柕空无计逐逃亡。

丈夫目击婴怀抱，

寸心激烈持刚肠。

向隅多少悲生事，

普照尤宜先绝荒。

好将勋业酬君简，

属耳关山奏太康。

这首诗是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五月，詹理巡按甘肃，出行之前，刘学易为他壮行赠别。诗中情感复杂，既有对詹理的肯定赞美，又有对他在险恶环境中的担忧，还有对詹理建功立业的信心与期盼。

尽管来到了穷荒之地的甘肃，从詹理自作诗《西宁道中》，可以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湟中四境接穷荒，

揽辔西游肃命将。

赤日不磨山积雪，

清秋先到草惊霜。

行从问俗方停盖，

坐未移时又束装。

自愧菲樗空倚剑，

升平何以答明王。

环境虽然险恶，意志不能消磨。不能只是空倚剑无作为，而是希望建立功业，报答圣明的君主。

可事与愿违。詹理巡按甘肃任上时间不长，仅两三年。

新版《淳安县志》，关于詹理的记载非常简单，只有三行文字。说他“会星变，忌者中之，遂落职归，筑‘怡老园’读书自适”。詹理为官时间头尾加起来不过六年。

四

关于詹理被罢官一事，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查《古明詹氏宗谱》，内有詹理好友赵祖鹏所撰《明故詹母鲍氏墓表》一文，里面说得很清楚。

原文有点拗口，允我直接解读——

赵祖鹏乃金华东阳人，生于正德壬申年（1512年），己酉（1549年）乡试，与詹理同年中举，次年会试未考中进士。两人成为好朋友。他说自己与詹理来往密切，两人一起谈论天下事，詹理总是一腔正气，令人敬佩。当时，严世蕃掌握了国家大权，蒙蔽圣上，办事急躁。导致蒙古俺答汗入侵郊畿，弄得人心惶惶，白天都紧闭城门。詹理愤惋之下痛骂不已。

嘉靖癸丑年（1553年），我考中进士，改庶吉士，业中秘书。詹理擢升为监察御史，巡按京畿、巡按甘肃，皆有声名。严世蕃权势日炽，经常打击那些不依附自己的人，而詹理不理会这些，仍然持正守节。嘉靖乙卯年（1555年），严世蕃等人构陷罪名，下吏部尚书李默于诏狱，暗下杀手，杖毙李默，以此敲打那些敢于直言的人。詹御史因此被免官，以我的力量根本无法援手，只能引为憾事。

我乃金华人，金华与睦州接壤。詹君闲居在家，睦州人（严州人）来京城，我常常邀请到家里，招待他们，顺便打听詹理的起居生活。详细知悉了他父亲拙斋公之贤，以及母亲鲍氏的懿行，甚觉宽慰。

戊午（1558年）秋末，我与在京的同乡同年聚集在官邸，饮酒话旧，谈到了詹御史，觉得他丢官怨屈，大家相顾叹息。谏官吴君，当时也在坐，尤其愤愤不平。第二天，他上疏一道，罗列了严世蕃恶行，奏于朝堂。严世蕃起了杀心，用杖连续捅吴谏官的嘴。还株连到阁老徐阶。我从中斡旋解绾，此陷阱深不可测，严世蕃因此对我失望之极。

明年己未（1559年）秋，詹御史母亲讣闻传到京师，诸乡同年一起致奠，大家嘱咐我写篇墓表。而严世蕃恨我急迫，我来不及动笔。次年庚申（1560年）冬，（世蕃）竟把我驱逐到楚地，不久，又徙之于蜀地，后又以“星变”的借口把我免官。辛酉（1561年）七月，我回乡坐船路过睦州（严州），打算邀请詹君至钓台叙旧。当时郡县多有严世蕃的耳目，就连老朋友严州知府韩叔阳，也拒绝跟我见面。他希图这样能邀宠严世蕃。我大笑不已，遂放弃了邀请詹君的想法。

又过了一年，皇上察觉严世蕃等人的奸状，放逐了几个贪得无厌之人至边远地方，这些奸人才稍有收敛。詹君才敢带着稿酬托母亲家亲戚鲍文直，拿着严州节度推官应龙的书信，请我为母亲鲍夫人写篇墓表。我不敢推辞，于是按应龙提供的内容，勒墓石文曰：“夫人姓鲍，世吾溪……”

可见，这篇墓表来之不易，经历曲折，内有故事。

詹理听说自己被罢官后，没有悲悲戚戚，他叹一声道：“人生贵适志耳，吾二亲在堂，承颜昕夕。古人不以三公易者，矧得遂棠棣之欢？续箕裘之业，吾复何求哉？”詹理认为人生贵在适志，自己双亲在堂，朝夕可以侍奉在尊长左右，这样的事古人拿三公（太师、太傅、太保）都不换，况且可以得兄弟之欢，续祖宗基业，“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我想，这应该是宽慰自己的话，其实他内心还是想“报明主”的。

五

闲暇之时，读书以自娱，教书以育人。我在宗谱里还看到詹理写的一篇《神山塔记》，原文六百字，兹不赘录。

这篇记文，详细叙述了他从质疑释氏“凭鬼神以昌异教”，到半信半疑，跟随风水先生何石溪，到实地勘察，再到“首捐百金为倡”，族中老幼，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广三丈，崇七级”的神山塔，从隆庆戊辰（1568年）十一月开工，到万历甲戌（1574年）腊日落成竣工。“腊日”即腊八节这天，农历十二月初八。建造神山塔，头尾六年整。

神山塔下，龙川溪畔，从此有了“鸿送秋声来此地，日移塔影过溪东”这一标志性景观。

作为另一个标志性身份的，是詹理在“詹氏墨宝”中的题跋。这是他的书法真迹，也是他官宦身份，一个读书人的荣耀。时间是神山塔落成的第二年。题跋如下：

有宋明元重股肱，

制科抡选纲罗弘。

自缘独步陈三策，

深沐裁诗逾百朋。

御笔劲遒阴鬼哭，

奎章绚耀彩云烝。

传家什袭能珍重，

分付儿孙谨服膺。

三策曾缘达紫宸，

奎章裁赐勒贞珉。

已知摹刻流千载，

不负传臚第一人。

隐约若闻神鬼泣，

摹挲犹认墨花新。

假饶当日荣金帛，

纵善收藏岂足珍。

落款：时隆庆己巳（1569年）三月甲子，赐进士前巡按陕西兼提督河西学政、陕西道监察御史、西原后人詹理谨书。

“詹氏墨宝”中，淳安籍官员留下墨宝的有：詹仪之、詹骙、詹资信、余思宽、毛一公、毛一瓒、詹理等人，窃以为，单就书法造诣而论，詹理之书，一如其人，筋强力健，敛骨入神，胜出其中多数读书人。

由詹理书法，联想到“一中堂”那块“世科甲第”匾额，朴茂端庄，骨力洞达，却没有留下作者的落款。前段时间，郭村“一本堂”的“王侯世胄”匾额，因为有落款“苏轼题”三字，引来媒体反复炒作，其实是后仿或假托苏轼名头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匾额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以及教化功能。

每一段历史本身都具有不可重复性，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培植了一代又一代人，这才是它无可替代的重要性。而不是只把目光盯着苏轼或别的名人身上，以为给祖宗脸上贴金。从这一点来看，造假者的心态与炒作者的心态，何其相似乃尔。历史虽不可重复，但历史却惊人的相似。

詹理致仕归家才四十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期，却空有一腔报君心，倚剑长叹徒奈何？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