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千岛湖

快·准·活·美

点击打开
您当前的位置: 睦州文苑 > 民俗民艺 > 人文探究
“白衣太史”徐尊生
发布时间:2021-12-23 08:46:01

鲍艺敏

太史,乃史官的别称,纂修国史之人。白衣太史,是说一个既无功名也无官职的人从事这一职业,在我看来,纯粹是一份高大上的工作。

对于一个新的王朝来说,要想长治久安、国运昌盛,就要以人为鉴、以史为鉴,不能重蹈前朝的覆辙,更不能让前朝的历史从自己手中断裂,这种做法似乎已经约定俗成,世代沿袭。从太史公司马迁手执如椽之笔,创立纪传体史书开始,将暗昧的史前传说考订敲实,成为敞敞亮亮的信史,成为照耀中华文明时空的灯塔。后朝后代的史书,无一不承继了这种历史的延续性。我们今天的主人公徐尊生便是这样一位“白衣太史”。

对于一介文人来说,能够参与国史的纂修,无疑是件值得庆幸之事。朱元璋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所以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真才实学,不论在朝在野,不论有无功名,皆可荐举录用。徐尊生在50岁那年被歙县友人鲍尚綗举荐,从而征召入京,纂修元史。

历史上,但凡圣贤高士、才子佳人的出生,都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据《尊生公本始传》记载:“公母初梦金星坠地,变成老人,衣冠异常,谓曰:‘我少微主人也,帝命我带金玉到母家。’忽见金光闪烁射人,母惊醒而娠生公于厚屏村。”果然,徐尊生天资聪明,他十岁经子悉通,十五岁穷究诸史,为文不尚浮躁,务谈道学、敷经济,可谓少年老成。

为了追寻其家族源流,我查阅了《厚屏福派徐氏宗谱》,内有“徐徵君大年先生传”,据载“徐尊生,字大年,号赘民,老曰赘叟。生于延祐六年(1319年)七月六日。幼极颖悟,长而淹博,善著述,时誉藉藉”。往上追溯,徐尊生“曾祖应庚,字梦白,祖父梅叟,号春亭,父亲直之,字仲儒,数世皆耆儒,而厄于宋元之际。不乐仕进,号其所居之地曰考槃(今威坪镇厚屏村)。”

考槃村群山拱秀,诸水澄清。这里蓄盘谷之高风,蕴辋川之雅致,更有考槃八景为证:屏山松翠、凤岗晚照、长潭秋月、虎石生威、墅坂春耕、笔架三峰、鸡石献奇、神山效灵。

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不需要为柴米油盐操心。祖父是国子监太学生,父亲为郡庠生,曾参与纂修《青溪志》,所以称之为“数世皆耆儒”,自然赢在起跑线上。

与徐尊生一同纂修国史的一共16个人,我查了一下,他们是汪克宽、胡翰、宋僖、陶凯、陈基、赵埙、曾鲁、赵汸、张文海、徐尊生、黄篪、傅恕、王锜、傅著、谢徽、高启。其中除了汪克宽、宋僖、陶凯、赵埙曾在元朝参加乡试、中过举之外,其他的都是隐逸之士,没有功名在身。

从掌握资料来看,徐尊生至少是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的。在《尊生公本始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公之高叔祖镕公,从学钱融堂,祖梅叟公,又从学融堂之子诚甫,皆得融堂家藏著述之遗书。公取以印证所学,先后同揆,心精孚会,益以自淑,而渊源有自。方二十七岁时,与钱敬之游严陵,登钓台观子陵遗迹,喟然叹曰:‘此千古高人也。’乃与钱子归,俱以高尚为事,不复应试。”

徐尊生祖上是理学名家钱融堂的学生,世代交游,情谊深厚。徐尊生二十七岁那年,与钱敬之同游严陵,观钓台严子陵遗迹,触发人生之感悟:既然富贵功名皆有命数,何必区区仆仆,不如效仿严子陵,泛舟桐江钓烟雨,林泉高致秋水长。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

这次严陵之行,钓台遗迹给他震撼不小,影响深远。徐尊生开始隐逸山林,读书交游,足迹遍布歙、婺、严州等地,才华与名声随之播散于高蹈隐逸之林。

这样优游闲适的日子,戛然而止于洪武二年(1369年)的正月。太祖下诏开设史局,广罗天下人才编修《元史》。徐尊生名声在外,被歙县友人时任翰林修撰鲍尚綗举荐,徐尊生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皇上派出的使者已然来到县上,诏书也宣读过了,此刻身不由己,况且“郡县敦迫,辞避不可”。徐尊生只得打点行装,赴京上任。

三月到京,即授翰林应奉。我们从他写的诗词里面,丝毫感受不到兴奋与激动,甚至不乏怨言与消极的情绪在里面。如《授翰林应奉》一诗:

布衣昨日孤寒士,

翰苑今朝已授官。

幼有文章淹滞久,

老无筋力进趋难。

追班香案晨簪笔,

列坐宫门午赐餐。

早晚归休宜引分,

免教白发玷金銮。

私下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工作还是不能耽误的。纂修国史16人来自五湖四海,且都有两把刷子,脾气性格各异。总裁官宋濂给大家作了分工,同时传达了皇上的旨意:“文辞勿致于艰深,事迹务令于明白”,意思就是说,文字要浅显易懂,叙事要通俗明白。

编撰过程中,大家虽有分工,但遇到问题也有讨论商量的时候,遇到意见相左,难免激烈争吵、互不相让。最活跃的莫过于江西新淦人曾鲁,他博闻强记,凡数百年国体、人才、制度和沿革,皆了然于心。他喜欢与总裁官宋濂争辩,唇枪舌战,互不示弱。徐尊生本来心生郁闷,没有心情参与这些争论,他自称“白衣太史”,专心审阅元十三朝实录,甄别归纳,草创体例,只愿早日完结手头工作,好归去山林,过他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一日,徐尊生埋首案头,笔走龙蛇,曾鲁忽然过来问道:“大年兄,在我们新淦有一个传闻,由来已久,我将信将疑,想求证与你。”徐尊生知道这位仁兄的性格,以为是来打趣的,故头也不抬,漫说道:“还有得之兄不明白的事情?”

其实他两人同年,相互称兄是以示尊重。只见曾鲁压低嗓门道:“汉人摔头胎的事,想必听说过吧?”

徐尊生不由搁下笔来,民间传闻他自然知晓,蒙古人把天下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是第一等人,汉人属第四等人。蒙古人若杀死汉人,只需要赔偿一头驴就行,并且收缴汉人兵器、刀具,由蒙古人担任的保长统一管理。村民娶媳妇,新娘子的初夜权由保长享用三天,故此,中原地区汉人有“摔头胎”的习俗,以保障汉人家族血统的纯正。

见徐尊生不说话,曾鲁有些恼躁,道:“你整天翻看这些实录,难道就没有掌握一丝实锤?”

徐尊生道:“传闻归传闻,史官不能信笔由缰,得凭史实说话。‘摔头胎’一说缺乏实据,但《刑法志》中确有其他一些记载:‘诸汉人持兵器者,禁之。’至于菜刀、斧子之类似乎未在禁绝之列。”

曾鲁大笑道:“好你个大年兄,整日闷声不响,我以为是个闷葫芦,是不是想媳妇了?”

徐尊生沉思片刻,口中漫吟道:“客子辞家三月程,金陵城中过清明。柔桑乍绿蚕生纸,回首故园无限情。”诗虽直白,但饱含的思乡情结浓得化不开,曾鲁不禁收起了笑容。他觉得眼前这个同龄男子性情真挚,儒雅静气,值得交往。他在徐尊生对面坐定,想与人探讨的兴致又被勾了起来。

曾鲁倾身问道:“大年兄,你我纂修元史,则前代兴亡之本末,依兄之见究竟若何?”

徐尊生若有所思,道:“以愚之见,乃骄奢二字。”稍顿,复道:“你想,居高位者易骄,处佚乐者易奢。骄则善言不入,而过不闻;奢则善道不立,而行不顾。官吏腐败享乐,财富分配不公,纸钞滥发贬值,加之苛捐杂税名目众多,老百姓在高压态势下,势必激化矛盾,‘摔头胎、禁刀具’,不过都是导火索罢了。只要时机一到,必然四处爆发,如此,离王朝的覆亡还会遥远吗?”

曾鲁不免有些讶异,这个男人平时沉默不语,像个冬烘先生,原来花白的头发里面竟藏着这般智慧,不但知国体、明国礼、懂国法,还能察国运。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曾鲁的胃口随即被吊了起来。他平日喜欢与宋濂宋总裁较劲,这会儿又跟徐尊生杠上了。

“那依大年兄之见,蒙古人与汉人相比,民族之优劣如何呢?”

徐尊生略作沉思,不紧不慢道:“民族无所谓优劣,文化只有启蒙先后。蒙古民族若不优秀,怎么会征战天下无敌手、统治中原近百年?”曾鲁不曾想徐尊生会向他抛出这个问题,一时间愣住,急忙道:“该是我问你才对呀?”

徐尊生状若未闻,更像是自言自语:“打天下易,治天下难。打天下靠拳头,治天下靠人心。蒙古人崇尚丛林法则,恃强欺弱,霸凌天下,他们的行为准则与思维方式就是铁蹄扫踏、强权统治。汉人推崇儒家学说,讲究温良恭俭让,以强扶弱,和谐共存,以仁爱之心治理天下,以德化人,四海宾服。可见人心之向背,高下立判。”说到这里,他两眼紧盯着曾鲁,道出了重点:“汉人的文化既有根也有脉,俗话说‘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写文章需要这样,文心文脉亦然,文化启蒙的群体性也就彰显出来了。”

“佩服!佩服!”曾鲁拱手而起,连声赞道:“仁兄果然高见……”

“何事高见啊?”史馆同事贝琼遍寻曾鲁不见,找到徐尊生这里来了。曾鲁刚想答话,贝琼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紧着点,尚书大人有要事找你。”

原来安南国(今越南)陈述明篡位自立,此事明廷毫不知情,陈述明害怕隐匿不报,遭到讨伐,所以派使者入朝进贡,以观察明廷的动向。主客曹(分管夷狄事务的官员)已经接受了安南的进表,礼部尚书不放心,亲自到史馆垂询,贝琼急急忙忙找曾鲁就为这事。

曾鲁取过副本一看,明白无误地告诉尚书原委,尚书诘问安南使者道:“安南以前国王不是叫日熞吗?如今为何突然改名字了?”使者一听他都门清,还瞒什么瞒,只得一五一十道出隐情。

太祖朱元璋闻报很生气,摇着头道:“想不到岛夷竟然如此狡狯啊!”于是,退回了安南国的进贡。对于史馆的先生心中暗许,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回头徐尊生听罢,不禁脱口赞道:“南京有博学士二人,以笔为舌者宋景濂,以舌为笔者曾得之也。” (《明史·曾鲁传》)

这一年的七月六日,客居京城的徐尊生迎来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为此,他写下了《七月六日生日有感》:

客中生日近七夕,

老子行年当五旬。

梦寐不忘林壑趣,

形模难作市朝身。

已甘素发欺凌我,

只怕淄尘染污人。

归去秫田秋正熟,

新醪烂醉瓮头春。

诗中把自己在京城纂修国史,说是客中过生日,行年正当五十岁。做梦都不忘隐居林壑之乐趣,我的形状和样子(志向性格),很难适应集市与朝廷生活。如今白发虽已欺上我的头,怕只怕世俗之垢染污人身。此时归乡种植稻粟粮田,还可以赶上收获季节,家家新酿的“瓮头春”美酒,恰好喝醉不愁。

纂修《元史》的工作,至八月癸酉(十一日)终于结束,历时188天,完成本纪37卷、志53卷、表6卷、传63卷,合计159卷。卷帙如此浩繁,用时如此短暂,堪称神速。

《元史》编成,呈览皇上,得太祖上谕:“其壮而可仕者授之以官,老疾者许其归。”徐尊生时年五十,自然属于可仕之年,其才学为多官推荐欲留任。徐尊生决意以老衰力辞,上允其归,赐银带等物丰厚。由于元朝最后一位皇帝顺帝的资料缺乏,他在位的36年史实空缺,未免留有遗憾,需要遣使搜访,总裁官宋濂奏请留之。

眼看到年底,又不能按期回家,沮丧的心情无以言说,徐尊生只得寄托笔墨,赋诗一首《冬至感怀》:

正月辞乡赴帝畿,

蹉跎岁晏只堪悲。

阳春自是有回日,

飘泊何因无返期。

暗推造化循环理,

遥忆家人镜听词。

旦暮不忘林壑念,

寸心惟仗老天知。

联想起陶渊明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们骨子里是一脉相承的。家乡的风俗“镜听词”,家乡的林壑之美,无时无刻不在萦绕思恋,这样的心境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吧。然,徒唤奈何?

徐尊生无奈只得留下,这边史馆因搜访顺帝史料耗时费劲,那边,洪武三年(1364年)正月,礼部奉命编修《礼书》。礼部官员早闻徐尊生大名,遂与史馆开始抢夺人才,徐尊生只愿早日回家,看史馆那边搜求艰难,于是被迫加入礼局,完成了一系列的《礼书》编撰工作。夏七月书成,他等不到进呈,便又奏请回乡,真可谓是归心似箭。朝廷见他归意已决,准允所奏。

国史馆同事,老大哥贝琼,与徐尊生是浙江老乡,平日相交甚深,贝琼多次听徐尊生谈起严子陵,谈起钓台,谈起家乡,所以在送别时,他专门作了《钓台歌送大年著作》一诗相赠:

子陵台下江千尺,

山削芙蓉江半出。

子陵已去白云孤,

潇洒尚爱如方壶。

山风山月只依旧,

何人更钓桐江鲈。

先生读书万山里,

前年暂入金陵市。

青溪看月忽思乡,

逢人苦说桐江美。

酌我手中酒,

浣君身上衣。

桐江秋来鱼正肥,

子陵台前君早归。

徐尊生如倦鸟归林,如鱼得水,终于自由了,途中他一口气写下《归舟杂咏二十首》。归家后的徐尊生怡然自得,著书立说,有《制诰》二卷、《怀归稿》二十卷、《春秋公羊经传》十四卷、《春秋论》一卷等。

徐尊生归家十年左右,又被皇帝召入宫中。起初“但侍讲论而已”,可他又固辞还乡,拂违上意。“故出为陕西教授。未之任,而卒于道。”我在家谱中,没有查到他的墓志铭,传记中说他“卒于道”,也没有提到具体时间,只说他死在赴任途中,死后归葬于徐氏家庙后。

徐尊生有一个弟弟叫同生。洪武十四年(1381年),授广西桂林府同知。他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叫昌胤,次子叫昌雄。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徐尊生入乡贤祠。乡贤祠在县治文公祠左,成化十二年(1476年)重修,至康熙二年(1664年),县令赵之鼎、教谕谢鼎元又修之,祀乡贤四十二人,“白衣太史”徐尊生依然在奉祀之列。

淳安发布

淳安发布

视界千岛湖

视界千岛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