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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您失信了
发布时间:2022-04-07 08:57:03

洪美娟

  早上出门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很快摒弃了。因为您是讲诚信的。您宁可失信自己,也不会失信于人。

  正想着,手机响了,F问我,刘老师走了?文联群里有讣告。

  不可能!我一口否定。怎么可能?!昨晚八点半与您通电话时,您的声音仍在我的耳畔清晰地回响——我是刘志华,你是谁……这是一周以来您接其他人电话的固定模式,所以保姆把她的手机给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奇怪。您语气略带含糊,但听起来并不吃力。

  因为感冒,我已连续三天没去看您。想去,又怕传染给您。

  “等我感冒好了,就去看您。”我说。挂断电话的一瞬,我还是决定第二天上午戴上两个口罩去医院。

  F的肠子都青了。他说,知道这样,昨晚就是让儿子架着,也要见您最后一面。

  我想,您不想让人记住您最后的样子,甚至不惜带着您不曾实现的诺言,走了。您守信了一辈子,临了,还是失信了。

  我很难过,为您的失信。

  一

  从杭州转院到县中医院时,您最大的担心,不是死亡,而是瘫痪。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肺癌转移去世的病人多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因此而瘫痪的。

  您细细给我分析,癌细胞最后会侵蚀到人体的所有器官,到那时,就会瘫痪。我说不会。您坚持说“会”,语气坚决到不容置疑。因为您骨质疏松较为厉害,CT显示,您腰椎的骨头已成蜂窝状,稍有点小意外,腰部的骨头就可能粉碎性折断,人也就瘫痪了……您想保住最后的尊严,甚至连得了癌症都不愿让朋友们知道,害怕朋友的安慰。

  暑期,您回千岛湖待了一星期,除文联、F和我,再无人知道。我曾劝您,与朋友们见见面聊聊天,这样心情好,对身体也有好处。您不答应。您说,朋友们来了,肯定又拿东西,又安慰。您不想麻烦朋友。那次,您除到公墓给自己最后的归宿选址外,硬把自己关了一星期。临了,回杭州时,既不让儿子来接,又不肯让人送您去高铁站,一个人忍着疼痛赶公交。您一直奉行自己能做的事,决不麻烦别人的原则。

  刚到中医院时,您仍同原先一样,守着秘密。又值疫情期间,更是您拒绝知情人探视最好的托词。其实,您心里清楚,一个人无所事事,心里的野草会疯长。如果让您坐在电脑边,或捧一本线装书,或在古纸堆里寻找某位淳安籍的历史人物,时间过得很快,您的心是欢愉的,日子也是滋润的。可是,因为多次化疗给您致命的打击是视力骤降,这样等于剥夺了您与文字的亲近。一辈子与文字为伍的您,突然宣判您与文字的隔离,比判决死亡还残忍可怕。可没人能帮您,倍数再大的放大镜也无能为力。

  二

  我已经过早失去一位亦父亦友的恩师——王应汉老师,不愿您再早早离去。虽然,长命百岁只是一种美好愿望,但我还是希望您尽可能多活一年半载,哪怕多几个月也好。

  于是,晚上我去遛狗时,约您一起散步。那时,您的情绪很低落,总说自己好不起来了,癌细胞会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侵入,最后,全身被癌细胞统统吃了,生命也就到头了。听着您的描述,我是根根汗毛倒竖,但我必须装作很轻松。我搜肠刮肚,想拼凑几句极具说服力的话来,无奈肚子里的货太少,怎么也拼不起来,只好强说,癌细胞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这跟打仗一样,狭路相逢勇者胜。您笑了,笑得那么开心。我知道,您的笑是真心的,也有对我班门弄斧的“嘲笑”。

  您分析自己起病的原因,说是跟自己过去的不良饮食习惯相关。我强词争辩:饮食不是主要原因,那些百岁老人,对饮食似乎都没有刻意讲究,心情才是最重要的。我说,您起病的主因,是那位每天与您一起聊天一起散步的老王的突然离世,打垮了您。您沉默了,眼睛有些湿润。后来您承认,自老王去世后,您虽然每天早起仍从家里出发走到阳光大酒店,那是您同老王每天必走的路线,触景生情,每每想起与老王边走边聊的轻松,便潸然泪下,不能自已。我像顽皮淘气的孩子,为自己找到拙劣的托词,给您分析:对,就是这样,坏情绪滋养了癌细胞,被它占了上风,您的身体才出现这样那样的不适,现在您只要调整好情绪,就能抑制癌细胞,或者延缓它们的生长速度。

  您笑笑,对我的谬论不置可否。

  才走了几晚,您便觉不安。我说,我反正每晚都要遛狗,无非改变一下方向,又不是特意跑来陪您,再说,以前王老师住院期间,我也是每晚必到的。您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明白,您并没有因此而安心。

  您是不能闲的人。健康的人尚有一闲百病出,何况是您,必须让您有事情做,哪怕只是空想,也比闲着好。我想起您未写完的剧本。果然,您的情绪来了,您说,剧本一号人物的命运线要缩短,要与新中国的建设结合起来,原先的那个拉得太长……渐渐地,您的脸上有了笑容,慢慢地,走路也不再东一拐西一飘的,看起来,至少已经稳当了。

  您笑着跟我说,有的医生说,吃得消就出去走走,有利健康;有的医生说,最好躺在床上,不要走,弄不好腰椎要断的……他们说的也许都有道理。

  三

  十月初,连续三个晚上接到您的电话,说您的状态不好,吃不消,不出去走了。听您的语气,的确很虚弱。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吃不消了?我决定到医院一探究竟。

  您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足足半个小时。中间,您只对我说了一句:没力气,不想说话。又问保姆,隔壁病房那人的情况。原来,隔壁病房的一位病友,上午还是好好的,中午回家洗完澡,回到病房突然瘫痪,大小便排不出来,医生用什么办法都解决不了,疼得在病床上号叫。另外还有一位病友,最后也瘫在床上……活生生的两个例子,就发生在您的面前。您宁可早死,也不愿因瘫痪而尊严尽失。

  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腰椎龙骨已成蜂窝状之类的话了,现在您又说了,那语气像马上要应验。我不是医护人员,无法从医学的角度给您有力的证明,但我知道一些事,于是从王应汉老师的肺癌等一连六位癌症病人,他们直到去世,没有一位是瘫痪的。我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说动您,道理您比我懂,经的事也比我多,关键就看您愿不愿意放过自己。

  我走的时候,一直躺着的您从床上起来,一定要送我。我同保姆交换了眼色,那是一种放心的眼色。因为您已经三天没有下楼了。

  您送我到医院大门口,说,外甥照灯笼——照旧。说的是晚上散步。

  我会心一笑,人一下轻松了许多。

  四

  有一晚,还没到遛狗时间,您便一个又一个电话地催。

  我很奇怪,以为出了什么事。那天晚上,您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如果忽略您单薄的身子,还以为您是一位很精神的健康人。您无意中听到一个小故事,觉得很有意义,您决定帮我多搜集一些,然后让我去采访,说可以写出一组很好的作品来。您终于可以为我做事,而不是我陪您,所以很兴奋。我也很高兴,因为您又可以为别人忙碌了,您不再是病人,而是一个有用之人。

  您那么瘦,一阵微风都能将您吹倒。可是,那天下坡时,您是健步如飞,我和保姆都赶不上您。我以为您是高兴的,又怕您走太快,容易摔跤。您说下坡时,就像汽车的刹车失灵了。听了这话,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知这样能走动的日子还能保持多久。

  那段日子,您是真开心,因为您要为我挖素材,便同保姆一起到东冬坞去采购各种小吃,送给病友们。又特意早起排队,只为买到最好的土猪肉,炖好了,再把病友们叫到您的病房一起吃。病友也真情地从家里给您送来梓桐玉米粿、菜饼和各种发糕……病房在您的鼓动下,像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您也吃到了过去吃过的各种农家吃食,吃出了妈妈的味道。说起妈妈,您几度哽咽。

  我听了很开心,鼓励您继续,这样换着吃,大家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于是,您充满着期待,说等身体再好一点,带我到已经出院的病友家采访,如果身体吃不消,也会帮我安排好。您多次让我写写那些利用信用的人,这跟官场现形记有一拼……我笑笑,没接这个茬。我知道一旦应允,我就必须要做,这无疑给自己增添压力。我是个慵懒的人,希望自己活得自在些,不想增加额外的负担。再说,文字这事,想写的时候是愉快的,如果不想写硬写,那是痛苦的。我告诉自己,如果哪一天想写了,一定告诉您,无论您在哪。

  说到土猪肉,您计划再买些豆角干,一起炖。我听了都想吃。于是,您说等身体再好一点,一定叫上几位要好的朋友,一起到饭店吃个饭。有饭吃,我当然高兴。我是个得陇望蜀的人,早听说您和吕的厨艺不错,乘机提出要去您家,吃你们烧的饭菜,还有您的土猪肉炖豆角干。

  您爽快地答应了,眼神里充满着期待。

  这是您的又一个心愿。我想,心愿多了,定能压制住病情的发展。

  五

  我照例那个点出门。

  等我到江滨公园时,您同F父子、老洪差不多坐了半小时,他们的面前放了两只塑料脸盆,里面是袋装的瓜子、花生,还有切好的西瓜,洗干净的晴王。大家边吃边聊,像个小型盛会,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您和F责怪我太迟了,罚我吃西瓜、晴王。我深悔胃里塞太满了,早知道,我不吃晚饭了。后来的几晚,往江滨公园走时,您都要到小店里,指指这个,拿拿那个,把我和保姆当馋嘴的孩子。

  那是您最开心的一晚,在公园待了整整两个小时,平时最多不过一小时。我有点担心,看您精神不错,也就没说什么。那晚唯一的不足,是老纪的缺席,他有事走不开,不然,有他参与,聊剧本更带劲。

  这次小聚会,达到您的顶峰,之后,开始走下坡路,不过,您仍坚持绕公园走一圈。

  六

  每晚返回时,都是我看您和保姆一前一后进了医院的大门,我再走。可是,那一晚,您非要送我,不送都不行。

  走到那个小房子前,我笑着对您说,看,这个小太平间还在。您曾谈及方向去世的时候,这个门口还铺着煤渣。一位护工愿给方向守灵,只要一条毛巾、一块肥皂就行。太平间里除了方向,还有一位是家人雇他守的。您颇感意外,赶紧到商店买来毛巾肥皂给他。回家后,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替人守灵,才要这么一点东西。您甚至怀疑那人根本不在太平间里。于是,早上天微明,您骑辆自行车过来看看。铺在太平间门口的煤渣,在您的脚下咯吱作响……您刚想推门,门从里面打开,伸出一个脑袋,和睡意含糊的声音:你来了。把您吓得倒退着……

  一直到正在建设的住院部,我不让您送,我要送您到医院门口,您拒绝了,说,怎么可以这样送来送去呢?于是,您同保姆一样往回走,我站在那里看着,您身上的那件薄棉袄空荡荡的,就像一阵大风刮到您的身上。

  没成想,那是您最后一次下楼。

  七

  您已经两天没下楼,我再到病房时,您说话有点含糊,话题也颇具跳跃性,一个意思没说完,就转到另一个话题,这变化让我震惊。

  您孩子似的,有些委屈地给我描述:那个(您手指着早上新买的玻璃茶杯),就不是那个,哐——掉地上,破了。我赶紧安慰:破了就破了,再买一个就是了。可是,您还是一遍又一遍述说这件事。我才明白,这事对您的心理打击很大。那天早上一个杯子,中午一个盘子,都好好拿在手里,突然就掉地上了,所以,您委屈,您不解,您害怕。

  您从来不坐在病床上吃饭、喝水,病床上那张活动的桌子,一次也没有用过。不能像家里那样吃饭,您就将床头柜当桌,自己要么坐在床沿,要么坐在凳上,凌空端着碗或杯子。您眼里是孩童般的无助。我赶紧换话题,不然,我会克制不住自己的。

  素材帮我收集得怎么样了?

  您认真想了一会,说,素材是要收集的。

  后来,我告诉您,晚上老洪要过来。您一听,很激动,一下子站起来,手指着窗户,对保姆说,我们去准备一下。保姆有些莫名其妙。我知道,您还记得请朋友们吃饭的事。便故意问,要准备什么?您冲我一瞪眼:要准备的,怎么能不准备呢。

  那天的太阳很大,我洗晒了很多衣物,都快五点钟了,我着急回家收衣服。可您说,不回去。语气很霸道。然后又对保姆说:今天我们要等的,不管多迟,不管有没有人来,我们都要等。保姆糊里糊涂地应承着,可我想哭。

  后来,有电话打进来,您拿手机看着,然后调成黑屏,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我说有电话,您想了一下,拿过手机,这才接通。我终于明白,自己前面打两个电话没接的原因。电话接通后,您一遍遍重复:我不认识你,我是刘志华。手机里的声音比您更执着,不厌其烦地报着自己的名字,连一旁的保姆都听出打电话的是谁。您终于换了语气,回说:我知道你是谁,东西不要拿来。话音跟前面一样,甚至有些不耐烦。

  我离开的时候,您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头歪斜着,看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做广告,您神情专注,就像考古人员面对的新发现。可您的眼神却透过电视机,分明看到别的东西。

  八

  再见到您,就是睡着的样子。

  满厅都是您的亲朋好友,您却睡得那么香。也许您一宿没睡,不然,不会睡得那么沉。我的前面是一位男士,他不停地抹眼泪,左手一把,右手一把。受他影响,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赶紧抬眼看天花板。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开化的根雕师傅。他得知消息就赶来了,您若知道他是特意赶来的,肯定会生气。

  大厅的人很静,只有刘晔的声音,嗡嗡的。另一个我早游离了大厅,来到伯爵号,您和朋友们正坐在最高层的甲板上,欣赏千岛湖的夜景。我笑了,说您不仗义,说好请我们品味您的厨艺,怎么可以拿夜游来糊弄?您笑着说,就你心眼多。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王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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