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燕敏

1

无须闹铃，老杨准时在早上六点醒来，这是他四十多年来在林场养成的习惯。

洗漱，烧早饭，收拾工具，时间在老杨的手里，既漫长又短暂。吃罢早饭，停当片刻，再带着午饭和一壶水出门巡山。

还有一年，老杨就要退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四十一年的岁月，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说过就过去了。自打十八岁进开发公司林场，老杨一心一意地干着护林事业。他说，好像一坐下来，就被什么东西给黏住，拉也拉不走。

护林工作，单调而乏味。每天上山下山，看林护林。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片林区到另一片林区，“看一天是风景，天天看就成寂寞了”。

早些年，护林艰难。防偷伐、防火灾、防病虫害，全靠两条“飞毛腿”和一双“火眼金睛”。那时候，偷伐的人多，稍不留意，头一天还好好长在林里的树木，第二天只剩下了断桩残枝。最刺激的是伏击偷盗，事先得知线报，提前埋伏在树林里，等着偷盗者出现。有的时候十分顺利，而有的时候等上好几天也不见人影。一旦遇上偷盗的人，难免要起争执，对方狗急跳墙，拉开亡命之徒的架势。老杨不怕，他向来自称孤胆英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所以无论人多人少，老杨都能化险为夷。不过，有一次遇险，让老杨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靠近安徽边界的林区，有六七个安徽农民过来偷砍木头。得知消息，老杨叫上同事小鲁，一起划着小船赶去。等两人赶到时，砍下的木头已经装船捆好，准备回去了。老杨一急，飞身一跃，跳上船，说什么也不让走。仗着人多，他们硬把老杨往船下赶，小鲁见状，忙上前阻止。推搡中，有一人拿起木棍就挥，老杨身子一避，木棍不偏不倚落在小鲁的头上，他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对方以为打死了人，慌里慌张弃船逃窜……老杨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不知小鲁是死是活，只得拼命划船往回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到林场，小鲁就有救。所幸，小鲁只是被棍棒击昏，半道上醒了。要不然，老杨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2

走了一上午，很显然，老杨有些体力不支。要是换到以前，就是连续走二十里地他也不觉得吃力。想起自己曾经健步如飞、身如狡兔，老杨不由鼻子发酸，不由自言自语道：“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老了呢？”

他找了棵大树，慢慢倚靠着坐下，撸起裤腿，用力拍打着两条腿。常年的林业劳作，使他的关节粗大，就连骨头缝里都害着风湿病，每当发作起来，简直要人命。若不是痛得下不了床，老杨根本不当回事，贴张膏药，熬罐草药，对付对付就过去了。可今天，老杨觉得有点对付不过去了。

他揉搓了许久，痛楚丝毫没有减轻，双腿僵硬得像两块木头，动也动不了，索性靠在树上闭目养神，让腿脚慢慢恢复。太阳光从树杈间，一片一片漏下来，洒在老杨已经花白的头上，落在他疲惫黝黑的脸上。微微暖意，让老杨有了些许舒适，他抬头看看天光，又掏出手机看，时间正好走到了十二点。

并不觉得饿，也不大有胃口，但午饭不能不吃，“人是铁饭是钢嘛！”打开背包，老杨拿出了一只旧迹斑斑的铝制饭盒。这还是他第一天进林场时，父亲送的礼物。前些年，儿子也曾经给老杨买了一只保温塑料饭盒，但用了没多久，老杨还是换回了铝制饭盒。

午饭是早上摊的面糊饼，铺上豆腐和霉干菜，一打开，有股浓浓的酱香味。

3

开发公司有十六个林场，每个林场，老杨都呆过几年，长则三四年，短则一两年。他曾对人说过，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走遍了淳安64.4万亩国有山林。虽说，现在护林与往年相比，条件早已大改善，不仅用上了智能装备，偷盗的、砍伐的也少之又少，但对森林防火和林木病虫害，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午饭下肚，体力有所恢复。老杨站起身，甩了甩腿，也甩了甩鞋面上的灰土。鞋，是妻子买来的旅游鞋，说轻便、护脚，走路最管用。有意无意中，老杨会在妻子面前嘟囔，护林最费鞋，一双鞋穿不了多久。到底是枕边人，他随意一说，她就记下了。有一次，一家伙给他买了五双鞋，可把老杨给高兴坏了，逢人便念叨。

妻子有张银月般的笑脸，老杨只要一想起就温暖。她爱笑、爱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当初，谈婚论嫁，她看中的就是老杨这块国营林场的“招牌”。然而，结婚后才知道，一个国营林场的职工，居然比农民还辛苦。整天围着山林转，风吹日晒不说，就连家也顾不上。妻子会唠叨，也会埋怨，但说管说，家里的事情照样一一担在肩上。老杨嘴笨，更不会甜言蜜语，打个电话也不知道嘘寒问暖。但他懂得妻子的辛苦，所以每次回去，里里外外抢着做家务事，以实际行动来补偿。

4

有了精气神，风湿腿也不那么痛了。老杨手搭凉棚，张望一番，准备去对面的那片树林看看。这些天，线虫病发生，松树被咬得一棵棵支离破碎，躯干干枯，松针发黄。看来，今年又得加大防控力度了。

走在林中，老杨的鞋底撞击着沙土，带出一阵阵沙沙响，像节拍的敲打，又像旋律的悠扬，有种欢快的感觉。只是山林太安静了，即便有鸟雀叫。老杨走累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扯开嗓子喊山。神奇得很，只要他一喊，立马就能得到回应，得到那些树木啊、花草啊、藤蔓啊，甚至是石岩的遍声应答。这个时候的老杨最快活了，他手舞足蹈，宛如山林之王，听百兽称臣。

太阳光渐渐弱了，空气也开始变凉。有风吹来，树枝却没有摆动，但手指尖的皮肤分明感觉到了晚风的来临。

夕阳斜照，缓缓游移。此时，老杨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他说，山的景色在黄昏时最美，不信，你看。光影投射，余晖涂抹，满山遍野都是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