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念文

一双拐杖陪伴，行走在2022年的春节里。

意外抢了个先，明天退缩到寒冷的黑夜里，疼痛沿着漫无边际狂奔不已，哀吟挂在在黎明的屋角上……

1月11日，距离单位放假12天，距离2022北京冬奥会仅25天。我摔跤了，认识了自己身体骨骼一个构建叫“髌骨”。

作家姜穆说：风，跌倒了才有了美丽的落叶；云，跌倒了才有了滋润大地的雨水；太阳，跌倒了才有了静谧的夜晚。所以，我们不再害怕跌倒，让我们在跌倒时用最美丽的姿势站起来。

一

午睡起，我悠闲地在办公室电脑上浏览了冬奥会准备情况，国之大事让人喜上眉梢，我也快回家过年了，一切是那么美好啊！

见地上脏，于是径直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取来拖把开始拖地。办公室里除了年近退休的我，还有就是刚入职的年轻姑娘小潘。

把垃圾都拖到了门口，连同小潘椅子下四个垫脚白色纸团一起，用拖把推向卫生间……我沉浸在完成一项事情的快乐当中，全然未提防脚下的湿滑，忽然双脚打滑站立不稳，仿佛一股邪力在操纵我的身体，只听膝盖“咔嚓”一声，一阵刺骨剧痛袭来，膝盖凹陷一条沟，常识告诉我——骨折了。

悠长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男人的尊严驱使我没有呼喊，此刻，手机静静地待在我的办公室桌上。

“不要动，千万不要动啊。”司机付师傅从楼梯上走上来，发现了叉开腿坐在冰冷地上的我，关切地帮我叫来一楼的医务人员查看。小潘从卫生间那边走过来，我让她将拖把与垃圾推走。

这时，人事科黎主任、总校办高主任先后赶过来，黎主任现场查看伤情，安慰我说，他与他儿子也有过摔伤的经历，他可以送我去医院。高主任连忙打电话叫来谷师傅，把校商务车开到医务室门口候着，又打电话把四楼财务室小周叫来，等担架来了，高主任、黎主任、付师傅、小周四个大男人把我从三楼抬到一楼。

一辆轮椅及时地出现在我眼前。黎主任先扶我上了轮椅，后推我到车旁，助我上了车，再与两位司机送我到了中医院。

受新冠疫情影响，医院只允许两个人进去，黎主任与谷师傅俩推着我，挂了急诊。谷师傅辅助我拍片，随后跑去医院附近帮我买来了护膝夹给我绑定，我一下子感觉安全多了。

医生看了片子说髌骨骨折，肯定要动手术。怎么办？我的家人远在千岛湖。

“你要尽快考虑做手术，要让家人过来。”黎主任提醒了我。

我拨通了静子的电话：“老婆，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我想：如果当天没有穿那双鞋底打滑的白球鞋，没有穿那条紧绷的牛仔裤，没有拖地，拖了地也没有……或许就不会发生摔跤的事。只能说意外经过精心设计，然而，世界没有如果，摆在我面前的是髌骨粉碎性骨折。

巧合，这是自我安慰；意外，这是自我防控的沦陷。拖地给了摔跤的机会，鞋子袭击了我的底盘，牛仔裤包抄了我的中盘，就这样拖把、球鞋、牛仔裤合谋，在2022年1月11日把一个身体健硕的老男人干倒了。

感恩同事，及时、快速送我到医院接受诊断。高主任提醒我走工伤流程，并及时安排了小潘帮我去工伤科备案。小潘一边做着新闻中心的工作，一边兼职“工伤办事专员”的差事，前后跑了工伤科两趟，最终完成了备案。

二

静子接到电话，动员儿子马上买高铁票，老婆舅送他们到高铁站，抵达温州南已是晚上12点。洗漱之后，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大床上，居然兴奋得睡不着觉。

“老天想让你休息了”“以后我与儿子每天熬骨头汤给你喝”“可以安心地待在家里看奥运会比赛了”“过年时，我开车带着你，去珍珠半岛晒太阳”……

两个月没见着面，妻儿话多了，驱散了我沮丧的心情。第二天，静子驾车捎上我们父子俩以及一辆轮椅、一双拐杖，踏上归程。绑了护膝夹的我忍着疼痛坐在副驾驶室，对于温州到千岛湖这段路程，静子仅仅开过一次且半程，即五小时左右的路程，她只开过两个小时左右。

“以后你老了，万一生病了，我就开车送你去医院。”这是静子当初学驾照的小心思，女人心细，想不到，眼下就用上了！

“慢些！”眼看时速从100飙升至140，坐在副驾驶室里的我惊叫起来，“洞内不要开太快啊，安全第一。”

第一次开全程就全速出击，下午六时许，我入住淳安新富中医骨伤医院。

感恩静子，千里把我从温州城“捞”回家。

三

1月13日。住院第二天。

当日拍片，做B超，抽血，尿检，能检查的都检查了。医院告知：次日下午做手术。

家人来医院探视。妻弟媳轻松分享了当年她脚踝骨折的医治情况，让我放下思想包袱。可我一想起要往肉里打钢钉，就不由得担心起来，活了半个多世纪还没动过什么手术呢。

“来杀几盘。”妻弟语调轻松，竟然带了象棋来，支架起病床两侧的护栏，从柜子里取下两块木板，摆上象棋。不像是在病房，倒像是在他家里或是公园里的石墩旁。

“真有你的。”我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欣然与他对弈三局，他站着，我坐着。很快我输了两局，不再鏖战，他赢了，我也开心。下棋淡化了住院的灰色，也驱散了春节前夕笼罩心里的阴霾。

妻弟还干了一件温暖的事情，把我瘪气的轮椅轮胎修好了。他借了一辆车将我的轮椅送去修理，前后颇费了一番周折。

二哥、五哥闻讯从乡下赶来，提了两条肉、一箱钙奶，因没做核酸，进不了病房。侄女微信询问伤情，同事叮嘱安心静养，朋友希望我“好好活着”。

斯夜，躺在病床上，梦见有人一步一步紧逼，我下意识往后缩，缩无可缩，躲无处躲，已经是墙角了……就在扎下来一刹那，我尖叫起来，惊醒了陪护的老婆。

四

1月14日，入院第三天。做手术。

6时起床洗漱吃早餐，7时以后就没再喝水与吃东西。

13:30，静子、儿子推病床到手术门口，她签了字。

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乖乖地选择全身麻醉，不忍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血淋淋被打开，露出猩红的伤口。

主刀黄大夫在那里打了四个钢钉，绑了两根钢丝。16:00许，我被推出手术室，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左手打着点滴输液，右手吊着止痛点滴。

静子隔一会儿就要为我倒尿，只能在病床沿靠一下，打个盹。周围病床上的叫喊声、呻吟声不时地传来，眼瞪着病床周围的布帘，希望快点天亮。

想想这是我的一个劫难，既然躲不过，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它。黄大夫见我精神状态不错，同意将我从十楼留观室下放到五楼病房。

五

术后第三天晚上，疼痛难忍，右腿不能屈，左侧伸，右侧伸，都痛……我情不自禁喊出：救救我！“别喊了！”静子忍不住呵斥我，她说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没那么喊。持续的叫喊声让她难以入眠，她的一呵反而把我从痛苦中驱赶到睡梦中。感谢她没有助长我的懦弱。

然而，拉屎拉尿成了我最大的难题。拉尿用尿壶勉强为之，“大号”就不行了，由于右膝盖不能弯曲，整条腿像僵尸虫一样伸直，手术后第一天，在静子的帮助下，首次在床上拉了一次，痛得我嗷嗷直叫。站在病人的视角，健康、快乐是多么重要啊。

“相信自己，相信生命！”单人如厕，我成功了，手术后第三天！

六

1月21日晚上，看到病房一角静默的轮椅，我想到接下来要面对轮椅上的日子。我心里鼓劲，拄拐杖，左转，前进，后退，上了轮椅，驶出病房，看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走廊，多少个疼痛的灵魂与肉体在这个走廊上被推来推去。我坚持着拄拐杖走了一遍，坐轮椅又走了一遍。祈祷，赶紧恢复健康。

胡医师来病房指导康复。我躺平，献上右腿，接受专业人士的按摩，我想说：手术好+康复好=真正的好。

胡医生的手法有轻有重，动作娴熟。专业的按摩不但减轻了我的病痛，还增强了我康复的信心。每天上午就期待着他下午三点钟的到来，胡医师就是我住院时期的一轮“小太阳”，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七

1月22日，隔壁传来凄惨的叫喊声，原来八十几岁的老太在自家的房前摔倒了，臀骨断裂。

方大哥进了我所在的8号病房，护士推着病床，他走着进来，头上的纱布告诉我，他也是一个伤者，后来了解到：他是从自家梯子上摔下来的。

他说他每两年光顾一次。2018年大姐摔断了手臂，2020年大哥摔坏了肩膀，2022年自己摔伤了。接待他们的都是黄大夫。

方大哥全然没有把伤放在心上，额角缝了七针，左手伤筋，右手骨折。他说老天爷对他手下留情，这已是最好的状况了，次日点滴完了就回家过年！

62岁的种花汉接着被安排进了8号病房，说是在室内装修期间，右手被电钻头扯上了，中指伤筋、无名指断骨，分别麻醉，先后手术。手术时先无名指处理好了，再给中指处理，这时麻药过了。对于伤痛，他有过足够认识，曾经右臀骨换骨，右脚板打钢板，现在是右手。他爽快地叙述自己身上的处处伤痕，仿佛闲聊着他人的趣事。

方大哥、种花汉的乐观感染了我，别太把骨折当一回事。

八

1月26日下午。“吱”一声，病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人。

“这个垃圾帮我倒一下？”听见熟悉的窸窸窣窣声音，朝声音的方向说出了我的祈求，我知道66岁的清洁工阿婆来打扫房间了。

“好，便壶帮你倒一下，再冲洗一下。”老人家走近我的床边，捡起我地上那袋垃圾，起身见窗台上快满出来的便壶，动了恻隐之心。老人开始倒尿、拖地，并问我开水要不要打。

儿子第三次核酸检测尚未出来，不能来病房。静子白天在店铺忙碌。正当我为拉尿一筹莫展时，阿婆主动帮我倒了尿壶。

整个楼层每天要清扫两次，清晨一次，下午一次。每天5点起床，6点第一个进病房倾倒垃圾。2400元一个月的工作做了整一年，阿婆对我说，儿子一家进城买房买车欠着钱，乡下老家两幢房子都空在那上着锁。“快要回老家了。”走过2021，阿婆家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活着，就必须努力对生活表示最大的诚意；活着，就必须尽量地与人保持友善，对生命中所遇见的人表现最大的敬意与爱心。感恩老奶奶，给了我这样的认识。

九

1月26日。从病房这头到那头，拐杖伴我行，三次往返。“接下来就交给时间了。”胡医师鼓舞了我。

我尝试着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双拐伴我到洗手间后，左脚来个金鸡独立，身体的重量全在左脚上，右脚悬虚着，虽然着地但不用力。

“已4万了，你回来这么15天。”静子绽放笑容，晚上回到病房向我报告店铺一个月的营业额。辛苦了，静子，医院与店铺两头跑。

推开窗门，眼前一片灰色天空。祸兮福所伏，当祸事抽底，幸运的事便开始了。我这么想着，心情逐渐明朗起来。相信岁月，静待腿好。

十

1月28日出院。我想用我那条髌骨骨折的右腿踩油门与刹车，自驾回家过年。车子一直停在医院的院子里。

“待着别动！等妈妈来！”儿子朝我发出指令。我没有听从，穿好衣服、鞋子，坐上轮椅，径直来到走廊。一位陌生女子主动推了轮椅，把我从电梯送到一楼。

出大门，值班人员为我掀开门帘，一阵风雨袭来，我裹紧了羽绒衣，心情豁然明亮起来。

“你让我试试，不行再让妈妈来。”我极力劝儿子给我一个机会。风雨中，我先钻进脑袋与身子，然后拽进僵挺着的右腿，强忍着疼痛。启动，倒车，前进，右拐，驶离医院，来到南山大街，经过一个红绿灯、两个拐盘，瞪着前挡风玻璃，时速19公里，往翠湖春晓小心开着，脚板感觉明显无力。

“你真牛！”停好车，儿子把我当英雄。下午不到1点，“双拐男人”终于回到家了！

晚上儿子进厨房奉献了他的处女作，做了两个菜：一个西红柿蛋汤，一个水煮黄秋葵。家庭的温暖与儿子的孝心在热汤里荡漾，他变得慢慢懂事起来了。看见他妈妈推着轮椅上的我，他感慨道：“好像提早看见你们老了的样子。”

想起住院后，陪护摆上议题，送饭成了儿子义不容辞的责任。静子在店里一边做生意一边买菜烧好盒饭，儿子骑车把盒饭送到病房来。寒风里穿梭自然辛苦，送饭、倒水、倒尿，成了儿子陪护我的流程。

十一

正月初二。静子让我坐上轮椅，又在我膝盖上摊了一块毯子，然后推着轮椅入电梯，出了小区，冒着细雨到对面的公园，寻找春天的气息。

“我们一起加油。”“好！”公园入口处一段上坡路考验了我们夫妻俩，我双手转动轮椅驱动轮，静子憋足劲用力推，滚过一段石板路，眼前就是两簇梅花，一簇红，一簇白。湖面烟雾弥漫，如梦如纱，别有一番意境。

静子乐开了怀，扑向梅花，取景拍照。我也受感染，拿出手机拍了几张，发圈时赋诗一首，表达了摆脱伤情、拥抱春天之情。

十二

2月14日，天空露出久违的阳光。

静子捎上我，驶上千岛湖大桥，前往亚运会淳安赛区主场馆，其外型近似半球，像一颗浮出水面的珍珠。拍照，发圈，推着轮椅的静子陪着我绕场馆一周，心情飞扬。

一起向未来，北京冬奥会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本届冬奥会上，“葱桶”组合隋文静和韩聪花滑双滑为中国队夺得第九枚金牌，让人喜极而泣。可谁知道隋文静的双脚韧带都打过了钢钉，也曾走过轮椅、拐杖陪伴的日子。

在奥运精神鼓舞下，27日上午，我一个人驱车到珍珠半岛，一边晒太阳，一边沿着公园的围栏杆做无拐杖行走。

十三

“文兄，开学怎么没见你呢？”被人记挂是一种幸福。同事很久没见到我，纷纷微信留言，或问询，或慰问，倍感温暖，我也惦记工作了。

3月4日，北京冬残奥会开幕，炫目的灯光辉映中，轮椅与拐杖亮相中国国家体育馆。当日，我试着从双拐到单拐，开启单拐自立行走模式。

一个多星期之后，冬残奥会闭幕，我恢复无拐伴行，用美丽的姿势站立起来，并重返瓯江之畔工作岗位。

2022，与奥运同行，摔而不残，感恩生活，感恩自己所遇到的一切。正如作家林清玄所说：跌倒是必然的，站起来也就成为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