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大明弘治甲子（1504年）八月十一日，王宾走完了他73年的人生，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牵挂他的一定是“蛟池书院”未能建成，此事积滞于心中，怅然伴他去往天国；同时，作为遗愿留给了子孙。

　　此时，长子王子言正在福州知府的任上，接到丧报，按例回家丁忧。子言带着两个弟弟子谟、子训，来到琴溪后塘的家庙，将父亲所撰《中顺大夫遗命》刻石立碑，安放于家庙之中，以为族规，训示后人。

　　身为福州知府的王子言，岂有不明白父亲的苦衷和心愿？他抚碑追昔，恻然泣下。为追寻王子言的宦游踪迹，我查阅了《环水王氏总谱》，对王氏一脉，对王子言的行踪和他的心路历程，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一

　　谱载：“琴山公，讳子言，字如行，静菴公长子。习春秋，领弘治己酉科乡荐，登丙辰科进士，授刑部山西司主事，审刑南畿，克体钦恤，三载考满，陈情养亲，改南京刑部升广东司郎中，丁外艰服阕，擢福州府知府。是时刘瑾蠧政厚敛，公独持正，不怵权势。爱民节财，民怀其德。有儿童竹马之谣，备载于去思碑。升本省参政，后转贵州廉访使，丁内艰服阕，发补广东进左右布政使，开诚布公，名实茂著，寻致仕归。朝廷录其军功，诏仍赉以金帛。一时缙绅投以诗歌，装潢成册，以袛承宠。赐四字书于册首，志君恩也。公所著有《琴山诗文》《蛟池书院杂著》若干卷，行于世。”

　　王子言生于天顺庚辰（1460年）二月初一日。36岁登弘治丙辰科（1496年）进士。他进升之路比较顺利，一出仕便是六品的刑部主事。说他“审刑南畿，克体钦恤”，是在南京刑部，审理案件时量刑慎重，心存矜恤，不滥刑。三年考绩下来，升为正五品的刑部郎中。此时，父亲病故，回家丁忧。期满后擢升福州府知府，一跃为四品官阶。当时，宦官刘瑾专权，王子言不畏权势，持正守节，福州百姓感其德政，离任之时刻有《去思碑》，里面详细记载了颂扬他的儿歌童谣。后升本省（福建）参政，不久，又转贵州提刑按察使，为正三品大员。期间，丁母忧服阕，三年期满，转为广东左布政使，成为一省之长。“朝廷录其军功”，实指他在广东布政使任上，剿灭了岑南（今惠州）一带的瑶蛮贼寇。奉敕进正奉大夫，妥妥的正二品官阶。

　　丁忧期间，王子言组织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通过了一项决议，那便是筹建“蛟池书院”。守丧期间不宜大兴土木，时间就定在三年期满后，由子谟、子训主持。自己致仕以后，笃定是要回蛟池书院主讲，培养族中子弟读书。

　　家庭会议结束后，子言立马率领子谟、子训来到蛟池踏勘书院基址，见此群山绵延，秀峰环抱，清静幽胜，况且距离自家别墅的藏书楼不远，方便学子披阅研习。三人兴致勃勃，信步来到藏书楼。见父亲书案上置一书扎，眉头书有“环水八景”四字，下面依序为：

　　桂峰耸日

　　芳树郁苍苍,孤峰压众冈。

　　中天红日丽,咫尺接清光。

　　梅岭横云

　　冰花偏高岭，岭上冻云垂。

　　应获调羔实，朝来故地封。

　　秋林清趣

　　潇洒长林下,秋来更可人。

　　凭栏一吟玩,顿觉出风尘。

　　花坞金晖

　　满坞花经眼,余晖驻晚春。

　　盛时易殂谢,延尝及兹辰。

　　经魁棹楔

　　华扁凌层汉,春秋掇大魁。

　　科名等闲事,还羡济时材。

　　古木深祠

　　寒祠临野水,古木带斜阳。

　　奠祭常如在,绵绵世泽长。

　　西塘晚钓

　　野塘春水涧,薄暮有垂纶。

　　却忆鹰扬叟,当年起渭滨。

　　南亩春耕

　　田家春雨足,驱犊向东皋。

　　游冶谁家子,寻芳不解劳。

　　看末尾的落款是：成化己亥（1479年）徐贯。王子言惊呼道：“原来是当朝司空大人的手笔。”随即在书案又翻找出《环水八咏》手扎，与徐贯不同的是七言绝句，依序为：

　　桂峰耸日

　　海门红日隐瞳胧,晴彩光浮海上峰。

　　怪底朝阳双紫凤,夜深飞上玉芙蓉。

　　梅岭横云

　　山上梅花隔翠微,山头岚气满朝晖。

　　笛声吹起浮云暮,尽日横空不肯飞。

　　秋林清趣

　　翠竹青松对掩扃,四山秋色上书屏。

　　露床风簟淳如水,独卧高窗对酒醒。

　　花坞余晖

　　黄菊香宜间绿葵,桂兰红紫斗葳蕤。

　　谐苛芍药堪怜汝,看尽开时看落时。

　　经魁棹楔

　　高门大傍照崔嵬,闻道王郎旧擢魁。

　　此地有人时驻马,青云四首独怜才。

　　古木深祠

　　古木残鸦满夕阳,年年香火奉祠堂。

　　君看白骨堆荒冢,尽日无人奠酒浆。

　　西塘晚钓

　　渡头秋水碧于沙,万里沧浪一钓槎。

　　夜半得鱼还换酒,任他寒月照芦花。

　　南亩春光

　　一生犁插镇在身,野老逢春却怕春。

　　回首郊原芳草路,踏青携酒是何人。

　　落款为成化己亥（1479年）李东阳。王子言又惊又喜，顾谓子谟、子训道：“此乃当朝阁老西涯先生的手笔。”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乃是四朝元老，内阁首辅，国之重臣。不禁对父亲的交游能力由衷赞叹，更是对家乡美景倍感自豪。他嘱咐两个弟弟好生珍藏，万勿霉变虫蛀。兄弟三人对于在这样的胜境中构建书院，愈觉欣慰。

　　二

　　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次年，弘治乙丑（1505年），老二子谟（字如皋）考中进士。历官工科给事中，后升湖广布政使左参议，加授朝议大夫。老三又被官府封为“义官”，忙于各种事务，“蛟池书院”建设的事又被耽搁了下来。

　　一晃到了正德乙卯年（1519年），王子言官拜广东左布政使，成为正部级官员，在其任上平定了岑南（今惠州）一带的瑶蛮贼寇作乱。

　　明代成化到正德这些年，广东瑶人动乱不断，此起彼伏，瑶人结寨于大山，依仗有万山联络，气焰十分猖獗。瑶谚有曰：“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瑶人与官军周旋、捉迷藏，打起了游击战，官军被牵着鼻子走，搞得地方政府狼狈不堪。

　　王子言寻思，瑶人所依赖的，无非是崇山峻岭和运动游击战，他们既无精良装备，又无严密组织，前几年翰雍韩将军采用“合围”与“驱赶”的法子，劳师动众，疲于应付，成效也不明显。他想到了“分而击之”的办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在对惠州一带瑶蛮作战中果然奏效，一举荡平贼寇，拔寨百十余座，俘获一千余人。王子言巡视过程中，见俘获人员青壮年不在少数，甚至有瑶童混杂期间，他感觉好奇，走近跟前问询，一问三不知，言语不通，更不识字。通悉民情的僚属告诉他，瑶人只有自己的土语，没有自己的文字，记录方式原始，用刻木或者刻竹来记事。

　　王子言对这一幕印象深刻，他想起了环水家乡的那些族中子弟，想起了父亲的遗愿，想起了待建的“蛟池书院”。此时的王子言六十初度，可谓功成名就，这些年的官宦生涯，一路从南京到福建，再到贵州到广东，为国尽忠，恪尽职守。望着镜中花白的须发，他蓦然警醒，不能让这个遗憾在自己这里再延续下去，他萌生了退意，上疏请求致仕。

　　嘉靖元年（1522年），王子言如愿回到家乡，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于是，鸠工庀材，历时一年有余，书院初成规模。时嘉靖癸未年（1523年）春，往事历历在目，像走马灯一样闪过，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了。王子言感慨不已，当即赋诗一首，题为《蛟池书院成示诸生》：

　　草堂卜筑喜初成，一派云山胜画屏。

　　帘外飞花翔舞燕，檐前高树流语莺。

　　林泉腾得容我老，风月争如此地清。

　　莫谓传家无长物，读书万卷案头盈。

　　读罢这些诗句，我眼前仿佛展现了一幅画卷，一个老头春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浑然未觉，他双手背后，注目凝神，望着新落成的一座建筑，嗯，应该是一座文化建筑，承载着精神的高度，承担着教化的功能，不追求富丽堂皇，不追求飞阁流丹，粉墙黛瓦，天井回廊，古茂质朴，典雅蕴藉，充盈着书卷气，摒弃了世俗味。见他一脸得意的神情，在他眼里，这座建筑周边环境优美，矗立云山胜画屏，窗外的燕子绕着花丛飞舞，屋檐前高耸的树木上流莺在歌唱，陶然于林泉让人在此慢慢变老，终老于书院，还有什么样的地方有如此清静呢？不要说我家中没有多余之物，你看看案头堆满万卷诗书，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三

　　“蛟池书院”落成于嘉靖癸未（1523年）暮春，当年的秋祭活动中，王子言亲自主祭，告慰家父在天之灵，也替自己卸下了多年的一个心理包袱。我想，哪怕放在今天来说，王子言也算一个高官，在他眼里钱财通通是身外之物，惟有多读书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财富。读书犹如品酒，少年初识，中年封坛，老年才可回味那岁月沉淀的滋味。“蛟池书院”礼遇各地贤才，学生以王氏宗族子弟为主，兼纳品学兼优的环水士子，一时间，熙熙攘攘有如闹市。莫急，有王子言坐镇书院主讲，学术秩序井然有序。

　　此时，淳安县令姚鸣鸾（字景雍），主持编纂了《淳安县志》，历时三年大功告成，他亲自出面请求王子言为新版县志作序。王子言对这位姚县令早有耳闻，印象颇佳。他致仕归乡，姚县令刚好履新淳安，上门拜访问候，听说王子言在蛟池构建书院，感佩不已，回衙以后，也是在王子言的感召之下，特别重视人文建设，修黉宫、修朱文公祠、修名宦祠、修乡贤祠等，更是力排众议，编纂县志，工程浩繁。如今煌煌巨著告成，可喜可贺，他有什么理由推辞呢？王子言搦管吮毫，写下了《重修淳安县志序》：

　　淳为邑，隶严郡，由古迄今，沿革凡六易名。虽山川、财赋不异，而风谷之厚，人才之出挺拔东南。名儒硕辅，唐有皇甫湜，宋有钱融堂、方蜂峰、黄警斋，我朝有商文毅、胡庄懿、徐康懿，皆以文章德业相望后先，彬彬其盛矣!然自成化丙申逮今，逾四纪志未有续,所以迓休声以永文献之传，不有待乎？

　　嘉靖壬午，莆田姚侯景雍以名进士来尹,政教诞敷,其于人才、风俗、教化、名宦、乡贤尤倦惓加之意。越明年，政成化行，慨然曰：“期会簿书有司未务，而文献所关则邑志也，其可忽诸？”会朝廷下纂修之令,锐意重修。乃稽舆论，酌故典，参先贤著述，谘于儒绅余君叔载、黄君彦通、僚佐郡君宗范、庠生方祚，相与考订校编，正其讹，补其阙，阐其幽，芟其乖舛，有关于名教者登之,甄别衮斧，直而核，详而明，诚为一邑之信书，以备我皇明天下一统之全志。后之来宦者，观风宁不抚卷兴怀而企励哉!故观建置沿革，则思与时宜之，观山川形胜，则思因地甸之，观民风土俗，则思化理之，观学校科贡，则思作兴之，观名宦政绩，则思匹休之，观乡贤德望，则思景行之，观户口食货，则思富庶而贡献之，观寡孤独有养，则思赈恤而哀矜之。是则斯志也，上有以昭圣代图舆之盛，下有以启人心感动之机，不徒为今日文献计，且将为后来政事资。其有系于治理，岂小补云!

　　姚侯学博才赡，柄用修志，特其善政之一耳。子言淳人也，喜其成而僭序焉。

　　骎骎

　　时嘉靖三年，岁次甲申季冬朔旦

　　广东布政使司左布政使、陈情致仕邑人王子言谨书

　　四

　　重视文化、普及教育，王子言认为姚知县属于“善政”。王子言非独口头说说，他身体力行，作为标杆、作为表率，以自己的文化人格，潜移默化影响着淳安邑风民俗。后来，王子谟、王子谨致仕后，都曾在“蛟池书院”任教主讲，王氏一族以“私学”的教学团队，延续了几百年之久，五都源里薪火传承，书声琅琅，世德家风，播之弥远。政府为表彰王氏一门的功德，在县治西树立“世科坊”。

　　据光绪《淳安县志》载:“世科坊五，一在县治西，为进士王宾、王宥、王子言、王子谟，举人王子谨立……”王宥是王宾的胞弟，字敬之，号约菴，成化辛丑科（1481年）进士，历官刑部云南司主事、郎中、湖广德安府知府，在湖广右参政任上致仕。王子谨乃王宥之子，字如纶，正德庚午科（1510年）举人，曾任湖广夷陵州，海州（台州）知州。也是子言、子谟的堂兄弟。

　　王子言的墓葬，据光绪二十五年重刊《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记载：“明广东布政使王子言墓，《淳安县志》在县西七十里溪口髙塘”。王子言卒年不详，待考。高塘与书院相望，是他为自己百年后择定的生态佳城，而“蛟池书院”，则是他为王氏宗族构建的文化生态系统。

　　这正是：

　　书院告成祭家父

　　高塘流芳王子言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