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志

同村50年前参军的战友相约，分别从江西、杭州等地，汇聚千岛湖老家邻居办的“农家乐”，寻访故里之往昔，喜看家乡新变化。中午，老邻居撸一桌地道农家菜:大鱼大肉，土鸡土蛋，老酒老鸭……看着眼熟的家乡菜和年久的八仙桌大锅灶，闻着满屋子热辣的香味和沁人的水雾气，恍若置身古早老家过年“摆桌”的光景。

晚餐，一席满桌生辉的山珍湖鲜映入眼帘。落席，退伍回乡的王国放战友，瞧瞧一桌子菜肴，点头笑着，却不动筷子。半晌，他转头朝灶台忙活的邻居喊:“斌斌，给我撸点汤水!”“好呐!”国放说，我日日都要吃汤水，少了汤水，口里没味，心里不实，习惯了。

一会儿端来一碗汤水，那是老家农村惯常的杂烩汤食，我老熟了，从小吃这长大。老家汤水的记忆与印象，可谓镂骨铭心，即便离乡半个世纪，依然心心念念老家汤水那满含乡土的食味和充盈乡情的忆味。老伴亦老家人，俩老食俗相同，口味相契，平时总会弄点汤水，既简便，又对味，常怀旧，解乡愁，亦是老习惯了。

汤水，顾名思义，连汤带水的食物。南北各地，对汤水的喜好做法各异，如同饺子，南方人也吃，北方人更加青睐。而汤水，北方也有，南方更为盛行。我品过山东地方特色的糁汤羊汤，尝过广东清润养生的炖汤煲汤，皆是用料考究，各具风味，有的为寻常生活之菜品，有的乃宴席聚会之佳肴。我也吃过北方农村的玉米糊、麦面糊，有的汤糊上面撒些许炒盐豆，喝口汤，嚼颗豆，崩脆香。

各种名目的汤水，见过许多，吃过不少，唯有老家的汤水，对口对味，入心入骨。老家汤水的食味忆味，一如陈香烈酒，弥久醇厚，沉埋心头，润泽心口。说来寻常，印象中，过去老家农村家常汤水，食材配料图个便利，并无讲究，因时制宜，顺其自然。但凡做汤水，多是适时适宜的剩饭剩菜，拌以相应的鲜菜叶陈菜干，或是再添些面粉面干，或是再加点鲜苞米番薯，熬煮成汤食，老家俗称之为“杂把烂”“改改饭”，意即把陈杂烂熟的食物再加工，改成带汤水的饭食。

吃汤水按老家习口，配咸菜萝卜干，或豆瓣酱豆腐乳。老家山区旮旯口味重，菜肴历来偏咸偏辣，有的汤水烧得够味，便无须再配小菜。我的口味甚重，打小吃得又咸又辣，吃汤水无论咸淡，都要习惯性地再舀一勺子辣酱拌进汤水，辣丝丝烫乎乎，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汗冒雨滴。

犹记得，老家汤水的好处是，随意做起来就便，随时盛起来简便，随心吃起来方便。吃汤水时，你不必坐在餐桌边夹菜吃饭，尽可捧一大碗汤水，或上隔壁邻居串个门，边吃边唠嗑，拉个家长里短；或漫步人多的门前屋后，与同样捧着汤水的社员汇聚，边吃边闲聊，侃那天南地北。小时候的我，也常常端着汤水赶热闹，追着人堆到处跑，听大人们讲那许多过往的故事，新奇的传闻。

提起老家吃汤水，夫人记忆犹新，半个世纪前老家吃汤水生活场景浮现眼前:那时她家门口，是村里最热闹的路边道坦，每天早晚，全是捧着大碗吃汤水的左邻右舍，甚至住村头村脚的都赶来，站的蹲的靠墙的，边吃边聊。偶尔得见，有人汤水吃完却不走，一边支耳朵悠然听人家说笑，一边使舌头全然将那碗内余羹舔个一干二净，人们见之习以为常。

舌头舔碗的情景，现在看来似乎不雅，让人觉得好笑，实乃那时粮食金贵，珍惜食物使然。上世纪中期，国家建新安江水电站，老家村子恰恰位于水库边沿，低平的田地都被淹没，村里半数社员移民江西，留下的仍缺田少地，口粮紧张，年年要吃国家救济粮。那时光老家大米稀缺，多吃山里粗粮，这也是当时汤水格外吃得多的缘由。

“现在生活条件好，要吃啥有啥。国家关心我们水库内居民，前些年开始，每人每年都有固定经济补偿，连补20年。今年政府又给村里拨了三百万元专款，扶持美丽乡村，打造青苗渔村，开拓休闲垂钓。”日日汤水味不断口的国放战友，领我们参观村里在建的乡村振兴新项目，如数家珍地列举老家山乡之巨变，指点老村旧貌换新颜。

国放战友早年退伍回乡，当了生产队长，带领社员搞好集体生产。改革开放后，带头发展种植养殖致富。现俩孩子在外创业打拼，他在老家颐养天年，天天拉二胡乐逍遥，还在村里拉起了舞蹈队和唱戏帮，三天两头跳农村广场舞，村头巷尾唱淳安睦剧戏，屡屡参加县里乡村歌舞大赛，几度捧回一等奖，煞是风光。此番战友乡访，国放特意叫来唱戏帮，拉上我们几位爱好文艺的老将，在“农家乐”门前道坦上，摆开阵势搞联欢，一曲二胡笛子口琴器乐合奏《喜洋洋》开场，欢快的音乐声响，引得村邻游客赶来喝彩捧场。参军前，我和国放战友皆是村里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剧组的主角，他饰严伟才，我扮关政委，演遍了全公社……

国放感言:如今生活越过越好，好东西吃多腻味，惟有家里汤水吃不厌，我们上岁数的就喜欢吃汤水，这是祖上传下的食俗，也是我赶食吃饭老口味。我不禁感慨，又何尝不是，我也好这一口。想当年，这吃汤水的老习惯，还真便利了我上世纪分居两地单身汉时生活。那会儿我参加高教自学考试，每每考前突击复习熬夜，我要家里寄来大包零散的方便面碎屑，吃时，只需配点香肠榨菜豆腐干，简单一煮，再佐以香葱香油辣椒酱，如此汤水充饥，那味道，啧啧，特别地道。

说来有趣，那时每逢周日，我的单身宿舍，便成了在温州城当兵、上大学的千岛湖同乡的娱乐据点。为省出时间“打红五”，往往中午刻意多烧些饭菜，晚上剩饭剩菜煮一大锅“改改饭”，大家乐不可支盛一碗，就着老家特产辣豆瓣酱，站在伙房门外泥地上，一个个吃得摇头晃脑:嗯!好货!盖因小时老吃这，此物熟口熟味，那是往昔老家大铁锅里“杂把烂”的味，那是童年顽少捧个汤碗“满天飞”的味。邻居见之稀罕，笑道:没见过这等做法，这等吃法。

老家最具特色的汤水当属年汤，待到过年便喜乐登场。年底，家家户户做一大锅年汤，作为过年时早上的佐餐，夜里的点心。做年汤，配料讲究，加工细腻:用上佳的米粉主料，取刚杀年猪的新鲜猪肚大肠洗净切条，择上好的蕨菜干及长豇豆干浸泡切段，掺新做的白豆腐或油豆腐选定切丁，配相宜咸盐、花椒、桂皮、八角、香叶、辣椒粉等佐料碾细，大锅文火熬制成浓郁香辣的年汤，盛放大盆冻存。过年早上起来，加热即可餐食，通常吃到初五初六样子。

离乡在外数十载，年汤年味不忘怀。每年，必定回老家陪长辈过年，家里，必会因循守旧做年汤。盼望年年合家老小看春晚，吃年汤，那是团圆温馨的时光，乐享天伦的欢畅。每每年夜饭吃得老早，春晚节目看得很迟，肚皮早已空落。此时，一碗香辣可口的年汤，那酣畅淋漓的填饥食味，胜过丰盛的年夜大餐。

老家汤水，忆味深藏，五味杂陈，乃是我人生的原味，成长的美味，生活的回味，欢乐的年味，故乡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