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慧

　　薄暮，黛色渐深的山脊边缘蒙蒙茸茸，淳淡之间，笼于寂静。

　　从家到小河边有一条狭长小路，铺着弯弯勾勾的石板，但好在走的人多，渐渐平坦。一到夏日，路两旁长满狗尾巴草，摇摇晃晃地勾住行人裤脚，惹人得紧。

　　乡下娱乐少，小时候常常去水里游泳、钓鱼、摸螺蛳。吃过晚饭，同龄的孩子们便凑成一伙，邀着去湖边了。家里大人叮嘱几声小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色中树影婆娑，我们前前后后地趟过水田和小河，身影淹没在青色稻穗之间。

　　拖鞋被随意扔在岸上，光着脚在河岸摸索，底下是柔软的沙地，螺蛳喜欢贴在湖边岸角、水草浮萍上，摸准了就是一片，躺在掌心乖乖巧巧。有时候运气好，沿着鼓包挖下去，就能捉住几只耀武扬威的小螃蟹，尖尖的钳子在空气里来回晃动，放进水桶里能开心很久。

　　河上横斜着一座古朴的弓桥，石面光滑得很，常有钓鱼的人收拾了鱼竿、水桶窝在此处，静静地坐上半夜。

　　阿公就是其中一员，我每回路过，他都在。他穿一身素朴的背心短裤，支一张小木几懒散坐着，手里摇着那把年代久远的蒲扇。挖来的蚯蚓被系在鱼竿前端，远远抛出，水面露出一道涟漪，渐渐远去。

　　等待的时间并无声息，除了上下浮动的鱼标渐次发着光。我有时候会挨在他身边，阿公就把鱼竿借给我玩上一会。

　　夜晚的湖水平静而温柔，水声颠簸晃动，不知道漂向哪里。只有一轮月，永恒地高悬天上。

　　银白月光落在弯弯颤动的水面，似盛着一池莹润珠晕。

　　我坐不住，总是看一眼再看一眼，便缠着他问道，“阿公，鱼还有多久才能上来啊？”

　　他笑了笑，“不急！人人都想走捷径，但是慢慢来才是最快的，沉住气，不要一坐下来就想着满桶鱼。”

　　“那我就想钓上一条回家玩。”

　　他给了我一个脑蹦，“喏，鱼来了。”鱼标在跳，我也恨不得跳起来。

　　阿公的声音依旧沉稳，“收竿的动作要利落、果断，不然鱼就跑了。”

　　我在他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收回鱼线，趁着光打量一番，钓上来的都是小鱼，拇指粗细，鳞片银白闪烁。

　　再往左右张望，隔壁的大叔们桶里竟有几尾斤把重的鲫鱼，我不由得泄气，看向阿公时便问得直白，“钓鱼有什么意思呀？蚊子那么多。”

　　他乐呵了一声，身子靠向矮小的椅背，“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写写画画，我就喜欢钓鱼，各有各的好。”

　　“我可没觉出什么好。”我那时只觉得钓鱼是个很枯燥的事情。

　　他的蒲扇轻轻落在我头上，透着几分慈爱的包容。“钓鱼更像是一种博弈，只不过对手是鱼。你得了解它的习性，什么鱼喜欢什么饵，生活在什么水层，都是不一样的，就跟人一样，不同的环境，培养出不同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其次要有耐心。”

　　“这个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你不能一看见鱼就抬竿，它可能还没咬钩，只是在试探，你得等着它自己送上门来，但这个等是没个定数的，不是说设个闹钟在那里，五分钟到了鱼就上钩了，所以，钓鱼的人不能急躁。”

　　“有时候钓大鱼，得迂回一下，不要硬碰硬。不然鱼的挣扎力度过大，很可能断线或者钩破，那鱼就跑掉了，不值得。”

　　“那应该怎么办啊？”

　　他盯着水面，“那你就先放线，跟鱼僵持一下，再放线，反复几次，等鱼精疲力尽的时候，再收线拖回来。”说着，他屈指叩了叩我的脑袋，“鱼没有脑子，但人有，凡事都得多琢磨琢磨。”

　　“钓鱼居然还要动脑筋啊。”这是我没想到的。

　　阿公毫不客气地笑出声，“那当然，鱼可聪明得很。”

　　“知道啦——”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星河万里，蛙鸣遍野。阿公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水桶里装满蹦跳的小鱼，游动时发出活泼的水声。潮湿的草丛缝隙里，飞过几只萤火虫，泛着幽绿色的光。

　　村里的黄狗凶得很，若是不小心声响大了些，老远便会传来一声声凌厉犬吠，修长的四肢蹿地飞扑，直冲我们而来。

　　阿公殿后，冲着黄狗跺脚呵斥。

　　我便急急往前跑去，那时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被狗追也不觉得害怕，直到跑远了才弯着腰喘气，看一眼阿公，又禁不住笑出声来。

　　回到家冲过澡，常常就着门口的竹床躺下，没有蚊香，就用稻草杆把空地的边边角角熏一遍，免得蚊虫肆虐扑来。在阳光下烁烁晒过后的凉席，有一种草茎汁液的清净气味，被日久天长地倚睡后，会沾上一种濡湿的汗意，浸没在白绳紧束的缝隙之间。

　　疲惫的身子一沾上竹床，便有种古井水触手时的沁沁凉。困了就眯着眼，大手大脚地睡在幕天席地里，直到鱼白的天光明晃晃地落在眼底。

　　时光如白云游走，一晃又是经年。

　　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儿时那无数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浓郁的盛夏夜晚，凉气四溢的河水，落水后淋湿的衣裳，被狗追时震颤的心脏……还有钓鱼这件小事，它教会我忍耐，越想要的东西越是要忍住气。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