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惠

抖落文昌二字，便有一股仙佛意蕴。

最初这里叫“富昌”，简单明了，便落于俗套。宋咸淳元年，何梦桂与侄儿何景文同榜中进士，得到皇帝御赐楹联：一门登两第，百里足三元。赐改“富昌”为“文昌”。更名后是为文魁之星、太阳荫福，才有了文脉昌隆、源远流长的祷祝之意，更彰显了文昌浓厚的文化底蕴。

山高水长，日月晨昏。

渊薮的人文也滋养了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的村庄。

我们驱车直入文昌腹地，一个交叉口，横在道路中间。

往左，是丰源；往右，是塔心；中间，是一条源贯穿了整个村子。

鸟瞰时，丰沛茂盛的溪流一路奔腾，曲曲折折，勾连起山地林地园地，也将王家源村囊入怀中。源内山脉连绵，古树成群，交叠的屋舍坐落在两山对峙的峡谷之间，四面云雾缭绕、花木簇拥。原先的王家、丰源、塔心三个行政村被归拢为一起，重新命名为王家源村。

这是我第一次来。

游园

山脚下，是4.4亿年前奥陶纪末的地质游园。

一个显豁的巨大裂口横贯于山体之间，展露物象的核心——这是浙西浅海陆棚相沉积所形成的重要剖面，地层内蕴含着丰富的腕足、笔石等生物化石，为奥陶纪末生物大灭绝提供了重要信息。它不仅仅是一座山，更像是一座博物馆，将如数生物标本悉心保管，直至某一天，被开采的岩石切面泄露了蛛丝马迹。

很难细数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搬运、凝聚、降落、沉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海枯石烂、沧桑巨变，它都见证过。被埋藏的基因隐藏在生生不息的山体之间，挪避过亿万年前的大风暴清洗，从此拥有了无垠的时间，温柔地注视着翩跹的微尘与人类。

秋冬的时节，银杏落了满地，高大连绵的山体无声呼吸。我喜欢这样荒芜的午后，天是洇蓝色的，瑰色花枝浪荡摇坠，呼啸的风穿过纤细的茎秆发出呜呜的声响。

同行的友人们站在苇草丛生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地瞻仰化石的遗迹。

万物慈眉，和光同尘。

我听见来自地壳深处的叩问，沉沉回荡。

结庐

“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也；废庭坏殿，基上草生，地气自出之也。”古人笃信，人际罕见之地，自有灵脉聚集，仙缘可结。

车子在蜿蜒中攀升，九曲回环的姿态，到达塔心村。一条盘山公路，擘画出腾飞的经济地理新气象。在这五百多米的海拔之上，围簇了一群民宿——慢居、谷野居、乡非云舍，连名字都透着素朴的况味。

油茶树开满了白色的花，飘散着木香的村庄高居山尖，土地被自然分割成一茬又一茬的形状，菜地、花圃、茶园、竹林规整排开，透着几分隐逸的超然。

一只花猪在柴垛间晒着太阳，偶尔哼唧一声，懒懒散散的模样。花猪是本地的品种，与我记忆中憨肥的粉猪有所不同，外皮黑白相间，似乌云盖白雪，肉质更为细嫩，皮质更为弹牙。风干的肋条肉挂在屋檐下，用来炖豆腐滋味甚美。

土黄色的砖墙被日光晒得温热，鱼鳞状的屋檐层层排开，供人休憩的长廊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干完农活的主人刚好回家，站在门口换下泥泞的外衣，我们七嘴八舌地凑在她身边，想要买一些油菜回家。田间的蔬果在近乎放牧的状态里自然生长，这样蓬勃、葱茏，又惹人怜爱。它们似乎不需要时间，在鸟啭与溪流交汇的清晨，落下一簇簇露珠。

女主人欣然同意，推开木门，坦然将房屋的内部肌理展露在我们眼前：一切都是木质结构，安静、清秀、舒服。正堂的横梁上摆着一排高低有序的玻璃酒坛，最正中的是野蜂酒，颜色很深，看着有几分烈。桌子被几个篾筐占据着，里面是晒干的九里芥，水分蒸发后绿色也一并流失，呈现出深浅的褐色。

我转过头，望见窗边一张深木色的高背椅，雕花精巧，是摩挲多年后的色泽，雅致沉凝。一束光打在空荡的座椅上，有几分寂寥，突然想起我的阿太——在那些晴朗的冬日，她总是裹着厚厚的棉服坐在门口，这样望着遥远的天地。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但就像这座老房子一样，拢着二三事，守在山尖上，无声无息。

塔心上有一种纯粹的静，不同于山下的色泽与氛围。

我们一行十来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小径在竹林中穿行，脊背落了竹影，胸腔生出疏拓诗意。清风翊翊，白鸟振翅，仿佛人也要衔字而飞，落入云端。

我们想去谷野居看看，到了却发现关着门，便也顺其自然，径直坐在空荡的庭院里。一张厚重的木桌陈在竹林之间，手背被烘得暖暖的。

屋前是山，跌跌宕宕，像一只温顺的绿孔雀。

板栗裂开的毛壳落在脚边。

我仰起头，两棵板栗树支在空中，枯叶掉光了，枝桠参差，几分禅意。要是能隐居在这里就好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晃眼的午后，鸟鸣啁啾，我的身体仿佛生出簇新的音节，像一丛毛竹寸寸拔节，根系蜿蜒，枝叶摇坠，直至占据这整片山林，独飨日光、河流与土地。那一刻，我与村庄连接在了一起，生在青山中，长在云雾里，彼此依偎。

耳畔是来自蝉翼扇动时微邈而空荡的声响，陶翁一袭布衣，在修长田垄间漫声低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我眯着眼在心里低低应和，“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一句诗便将千百年的隔阂消弭殆尽，喁喁人声，尘埃落定。

——我亦世间求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