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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爱着(下)
发布时间:2023-05-16 11:05:07

钱雪儿

  我某段时期陶醉于炳炳烺烺,滥用四字成语,语文老师为着鼓励,又或许有些昏庸,力图树一个典型,永远当全班全级的面以我的作文为模范,朗朗读之。

  几页长的千字作文,我文不加点,能塞百来个成语,还自信不能赞一词,同学水准低,自然满堂喝彩,啧啧称奇。

  妈妈对此很反感, 非常执着地纠正我。

  妈妈教养我更像韩愈那首名声不大的《示儿》,语语皆实,不伪饰。

  以前我不大关心妈妈的事业,只觉得整一段童年妈妈偏疼我却鲜少陪我,没想过妈妈当时是忙日苦多闲日少。我受着福荫稀里糊涂大起来,大到进了研究生毕了业,初涉社会得自己赚花销了,才恍然明白过来。

  多数发迹的人爱编排年轻时的奋斗史,回首再谈贫营口腹忙也像变相的炫耀,尤其是中老年男性最乐意把艰难苦恨谱成调子,好随处拿来翻唱。妈妈也奔忙过,但她从不说这些,不诉苦也不夸耀。

  我爱看《飘》,非常眼热斯嘉丽,妖姿艳丽而狠辣,又美又市井,看多了文人画似的端正美人,总觉得石破天惊非常过瘾。看梅兰妮则活脱是我妈妈,微笑转星眸,其实特倔,苏轼有感“视舌知柔韧”,“柔”和“韧”二字是妈妈品格的写照。

  妈妈的柔婉很醒目,“笑语如莺燕”,普通人见了妈妈,多以为我妈妈主职不过是钱太太。她很能激发旁人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高级趣味,的确能把门面妆点得足够妥当。

  李敖代表华人男性的普遍审美,要“瘦高白秀幼,都有,腿还漂亮”,妈妈除了不高,其他都兼具。

  不过妈妈一向春瘦,腰身十分轻怯,体重总在九十斤徘徊。又爱高跟鞋,多是猫儿跟,走起来步步生莲,端端然也是姿姿媚媚,霞衣窄窄,像长在身上一般娉婷,身量玲珑反而成了优势。

  我妈妈刚成年就做了导游,不以风日磨砺为苦,饮水啜菽,巢居穴处,不论平地与山尖,都能担事儿,肯负责,极年少就晋升了旅行社副总,反而更勤谨。

  几年后,妈妈入职本地一家涉外商务酒店当经理,一样是备尝辛苦。

  妈妈工作要强,生了我后更是竭力打拼,誓要让我过得富足。

  我的童年的确是很充裕的,甘美得像一粒粒果味彩虹糖,制成蜜蜜甜项链坠在脖子上,随吃随有的芳华鲜美,落英缤纷。

  而况爸爸妈妈从不拘束我吃零嘴,我挑食又贪嘴,喝AD钙奶得一鼓作气痛饮一整排方满意,是幼儿届口腹上拔尖的穷奢极侈。

  妈妈忙工作常出差,总捎带娟巧的高级点心回家,盛在笔挺的半透厚油纸或簇新薄透玻璃纸里,新颖又别致,有些我在《樱桃小丸子》里见过,算是旧相识,有些则是全然的希奇货,总得看了又看,才舍得入口。

  蝴蝶酥黄澄澄,脆酥酥,一咬一口甜屑,蝴蝶没有那么厚实,倒像小飞象害了羞微卷的肉耳朵。布丁弹软香滑,比果冻好吃,这两道我总吃不厌。

  杏仁巧克力与可可粉都是外国牌子,纯度高,苦味就重了,我吃不太惯,以为不及阿华田。水晶玻璃罐里满登登的棕褐,我尝了一把就剩遗了,妈妈也不觉得我浪费了她的心意,只当让我尝新。

  甜咸花生酱我倒是大为倾倒,很没定力地挖一勺一勺挖着吃,像吃盒装冰淇淋,当天吃空一瓶,腻得嘴巴都黏住了,妈妈反而担心。

  年轮蛋糕极甜糯,质地很坚实,连香气也是又稠又厚的奶油味,蛋糕体一圈宽一圈窄,粗细得不大均匀,错落着酷肖树木的生长轮,数也数不清,我认定它在糕点界最年高德勋,吃得很矜重。后来我大了些,懂得自己逛蛋糕店挑年轮蛋糕吃,虽也甘香,但湿润润,松软软,非复妈妈喂给我的童年味。

  从前流行说小资情调,现在这个词过了时,然而妈妈当时无疑是正经小资女郎,给我挑的零食样样精雕细镂,贵在工艺繁复而当地难得。奇怪的是,我的嘴也并未被养刁,长大后反而返璞归真,爱吃蒸南瓜烤地瓜之流。

  不过,有妈妈积年累月地打底,我熟谙各类小甜点,喝英式下午茶,各色糕点首饰样铺陈开来,琳琅得珠光宝气,我总气定神闲,有把握挑出最可口的。

  而今披萨已很普遍,我小时候必胜客还是罕物。我看戴文采写张爱玲的披萨,“深浅两色玫瑰红的硬纸壳,右边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突馅的派皮,松松酥酥烤成金黄,夹馅有菇丁、胡萝卜、鸡肉丁、洋葱、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浓浓的玉米茨汁,不合奶油而且是无盐料理,原汁健康食物,附有铝制圆碟子,直接放在炉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弃,干净利落,‘理性到清洁’”,馋得坐立难安,央告妈妈买一份给我。

  那时国内披萨牌子还只有必胜客,我贪馋,定要十三寸最大号,好大快朵颐。

  妈妈出差回来,果然带了一大盒回来,我抱也抱不住。这披萨和我想象的并无二致,外层香脆、内层松软,果蔬鲜嫩,肉质油润,满裹弹软芝士,我一顿风卷残云,吃得光光荡荡。

  现在必胜客与达美乐都至平常,懒得做饭便订一份,开盒就是顶级俏皮的油光闪闪,比泡面的香味更霸道。

  但我总想起第一次吃必胜客,爸爸替我隆重摆好了珐琅刀叉,比等米其林三星法餐还更正襟危坐。

  我到后来也才想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妈妈是如何挤着沙丁鱼罐头般的大巴车,托着油汪汪、庞庞然的披萨盒忍受着几小时车程的呢。但妈妈到底把至尊披萨和硕大的披萨盒完好无恙地带了回来。

  在江烟漠漠的暮色里,我喜孜孜地焦急着,终于等来了妈妈和微温的披萨,美滋滋地用着刀叉,煞有介事地模仿幻想中的英皇室佳丽。

  日暮浅宝蓝色,月色昏昏晃晃还没起,但我已觉得月近人了。那天的月亮是油花花、黄亮亮的一大张披萨,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

  我的童年过得极流利,有父母盛宠,更愉快得像一曲华尔兹,喜怒都是轻盈盈,再欢畅没有。妈妈那时创业大概像是跳探戈,杀气腾腾,危机四伏,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

  开酒店是实打实的白手起家。初期为省佣金,妈妈菲食薄衣,事事亲力亲为,每晚都像北半球夏至的夜,有最缺短的睡眠。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创业省用度,饮食起居如在陋巷,因为妈妈连单枪匹马创业时都对我极端慷慨。

  那时家里没自驾车,暑假妈妈会呼的士领我在杭城兜风,我坐在妈妈膝上撑直脖子,贪婪地看着绿树阴浓,楼台倒影,车窗是水晶帘动,透进来荷风的香气和暑气。空调风簟波一样细细,妈妈的膝盖很凉,夏日很长。

  妈妈若能偷得半日闲,一定是守在我身边。

  妈妈也带我去格调很幽雅的高级餐厅点小孩吃不来逸韵高致的料理,但光是餐盘精美,点心奇巧已很能哄得我展颜。我早忘了那些西餐点考究的风味,但还记得吃下午茶汹涌澎湃着的珍惜的心情。

  妈妈三天两头送我玩偶。有进口的软瓷小人,肌肤绵软,摸着微温,像被施了魔法的小人儿,更多是馨香的公仔玩具,松软软的很干净,摆满床头床尾的两面墙,代妈妈伴我安眠。近年流行高过一米的绒毛玩具熊,妈妈廿年前已替我收入囊中,我再怕黑,有这样健壮的大玩偶充护卫,也蓦然英勇起来,不惧噩梦。

  妈妈那几年的辛苦遭逢流水泠泠地过去了,妈妈再累得玉瘦,也不损容光。

  强喝的许多斤酒,苦熬的许多场夜,仿佛平沙流水,留下的印记都不在表面。妈妈的胃不如常人健康,肝也受过伤。

  单论样貌,妈妈的确不像吃过苦的,她极端白嫩,整个人似温玉铸,秀白且鲜。我遗传了妈妈的肤色,但稍一曝晒便长痘,不如她炯炯凝脂,即便是最白苍苍的日耳曼人也没有那么莹净,因为西人的皮肤粗,底色红,不大像瓷,是未经打磨的陶。

  妈妈美,铅华不御而清扬婉兮,二三十岁创业时正是脸衬桃花瓣的年纪,不上新妆也靓又娇,她单打独斗,有的是比喝酒熬夜更难对付的事。妈妈也应付既客气又周全。

  我很佩服她。

  不过妈妈和我略提一提她年轻时的辛苦从不长篇大论,得要我工蜂采蜜似的深问,才肯吐露一点细枝末节,再燕子衔巢样黏合了因果,才略见一斑。

  我勉强算博览群书,可一旦叫我对着人物自传,我倒宁愿目不识丁。名人奋斗史像戏说,删删减减剜掉最本质的,夸夸其谈的部分仿佛故事会,比合成牛排还难下咽。

  我一直很渴望妈妈和我细说一回她如何闯江湖,可惜她不爱讲,大概怕我和爸爸心疼,所以我所知格外有限。但单凭这一点点琐屑,也足令我竦然起敬。

  妈妈极难得松松口,也不过为了鼓励她日日躺床上发春秋大梦的懒女儿稍精进点,并不为叫我体恤她“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之苦,只为我多点“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的耳清目明。

  只一次,妈妈忽然和我说,当时她为何毅然辞了大众眼里的安稳工作,从头来过,千里走单骑也不怵,情愿赤手空拳去拼杀。

  当年爸爸最特立独行,满脸蓄丰茸茸棕褐大胡子,乱烫的齐肩长发从来是风飘蓬飞状。猫儿眼荧荧琥珀色,仿佛胡人,很摩登地戴浅棕蛤蟆镜,作约翰列侬的打扮,极度西化,看着总像来者不善。深受外公外婆嫌恶。妈妈出嫁后,外公外婆只当没养过小女儿。

  我呱呱一落地, 爸爸又急着上班赚奶粉钱,妈妈左右没有帮手。妈妈一生我就算出月子了,忙冗不休,止不住岩岩瘦下去,我是隆冬生的,到了薄春,妈妈已比一枝早梅春还清瘦。那时她才廿四岁。

  即使妈妈端慎地养着我,我也很难带。

  我是标准的夜哭郎,暮色合,倏忽便涕泣,若非睡在妈妈臂膀上,必啼闹继之以日夜。

  妈妈生我后,抱足了百日,是一百次的夜耿耿而不寐。

  我吃奶像小兽,有饕餮的胃口,是《木皮散人鼓词》“没眼色的饿莩”,“在台城饿断了肝花”。

  知饥馋而不知饱,回回都吐奶,竖着躺着都咕噜咕噜地冒奶泡,像煮沸了的小奶锅,随时得留神着。吐净了肠胃又得再喂一遍,几近人型小热水袋,重复着满灌与清空。

  爸爸照料着妈妈已疲乏甚,分不出余力再绥养婴孩,妈妈也不过花信年华,学了点育儿知识,远不够应付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儿。

  然而长夜漫漫,纵使她停辛伫苦,也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她不会哺养孩子,所以我才如此难安抚。

  我很感激妈妈。

  年初,妈妈在朋友圈发了胡适的信,“我养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缘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无恩于你,你便无需报答我。反而,我要感谢你,因为有你的参与,我的生命才更完整。我只是碰巧成为了你的父亲,你只是碰巧成为了我的女儿和儿子,我并不是你的前传,你也不是我的续篇。你是独立的个体,是与我不同的灵魂;你并不因我而来,你是因对生命的渴望而来。你是自由的,我是爱你的;但我绝不会‘以爱之名’,去掌控你的人生。”

  男友看了大受震动,他没见长辈说这种体己话,被温存得几乎潸潸然,泪涔涔,我瞧他的反应很新鲜,因为妈妈一向如此,纵容得我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确无忧虑地,驶过许多地方的桥,听过许多言语的风,瞧过许多种类的书,但我出了许多次数的远门,遇着了许多国家的人,也没见过我妈妈这样独一份的母亲。

  当然我妈妈不是大地之母一类的。

  大地之母是偏金棕的肤色,近乎西藏那边某种琥珀色奶茶,被太阳暖得烫了,也油润也细腻。眼细眉长,宫样梳妆,头脸是极端庄,衣式倒十分轻便,很和蔼地袒了胸乳,手脚也是裸露着的,肌理的丰润她有点儿流俗。配饰的泥金、枣红、竹青一律带点赭石色,都是很凡间的颜色,艳归艳,又热闹又俗气,是很充裕的神,深有包容性。

  联系着本源、诞生、滋养、繁衍的大地之母,源于母系社会自然崇拜中的土地与女性崇拜,原型大概是一个中年女人,富贵得人也肥腻了,所幸子孙满堂,对姿色已经不用再计较,非常地随和,艳妆也不过为了太平盛世的缘故。

  从古而今,中国女性也多是这样,看着儿女一双双地出落,很泰平地发了福,虽然也一样忙里忙外,但还是日渐地敦实,坐稳了正妻与祖母的位置。

  她们也是贤妻,也是良母,但不是我妈妈。

  我妈妈没有鲁迅所谓“贤妻良母主义”的函盖充周。

  她到这个岁数也保有少女柔媚的心性,间或也耍小性子,也使小心眼,也会小小地论甘忌辛。

  她有时恪勤匪懈,简直是实体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辛勤地饲候家门口那亩花。

  一开始,妈妈种花很不拿手,迁来的几团花养不了几天就露浓花瘦,棱棱瘦如李清照的词。

  渐渐地,妈妈居然也把花种出了规模,妈妈爱红花,养出一花园的红锦被,颜色烧人眼,馨香扑人鼻,很有模样。

  妈妈变得很容易满足,一株富丽的压栏花就能叫她遂心如意。

  我和爸爸视频,常看妈妈引水浇花不厌勤,是个像样的花匠而不是花农,因为农妇大概找不到那么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

  有时妈妈又万分百懒千慵,吃零嘴就酸奶,能赖在沙发上追剧一整天。之前她很沉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现在又爱恋上了《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都是最名副其实的肥皂剧,可着现代主妇的心意量身定做,以调剂庸俗、平和且美满的生活。

  这并不妨碍我越来越钦佩妈妈,甚至将她列为我最崇拜的人。

  不光为着我长相不似妈妈姣美,性格不若妈妈淑慎,处世不如妈妈通透;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不少,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也多,闯社会也不过是观千剑而后识器,都不算顶顶了不起。

  我最崇拜妈妈的是,她能吃多数男子和女子都经不住的苦,又不大把那些艰辛当桩要紧的事,宁愿三缄其口不给我知道,又从不拿为我受的磨难裹挟我。她只想让我知道我被妈妈软硬兼施、刚柔并济、宽猛相济地爱着,要我平安快乐。

  我能被我妈妈爱着,很幸福。

  以此文祝世界第一好的妈妈,母亲节快乐。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余青青 王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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