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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木工生涯
发布时间:2024-02-28 09:00:57

余绍金

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木工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词了,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农村,木工十分“吃香”,还倍受人们尊敬。因为木工是一门需要精湛技艺和创意的手艺,而且广泛应用于传统建筑以及家具、雕刻、制模等领域,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在那个年代,木工的形象是深入到人们生活的血脉之中。

我是一名有近二十年实战经验的木工师傅,经历了手艺人的酸甜苦辣,也见证了一个行业的起起落落。虽然我离开方寸圆木已有许多年,再也不用为养家糊口而四处奔波了,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木工生涯中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越来越鲜活,成为挥之不去的乡愁。

1978年,我高中毕业后,就留在老家务农。虽然当时已经恢复了高考,但由于我底子薄、基础差,没能考上大学。那时的农村年轻人,都是农业户口,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没有跳出“农门”,要一辈子柴刀打屁股,在山沟里与黄泥土打交道。

当时还是人民公社管理体制,手艺人和大队社员一样,以工分制获取劳动报酬,家庭生活条件同样艰苦。但手艺人不用日晒雨淋,一日四餐还有热辣辣的饭菜,这对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村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更重要的是,学门手艺,把本事学到手后,以后的家庭生活就不用愁了,哪怕是找个对象也容易得多。正因为这些,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与其在贫瘠的土地里刨生活,还不如学门手艺,靠本事吃饭。

我的想法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在父亲的牵线搭桥下,我拜堂哥余卫建为师,学起了木匠。记得拜师那天,我和父亲拎着烟酒上门,在堂前行拜师礼,敬拜师茶后,面对坐在上座的师傅、师娘,我在心里发誓,要刻苦学习本领,不怕苦,不怕累,不半途而废,给师傅及家人争气。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从一个小白,慢慢成为一个能熟练掌握各种技能的手艺人的过程,是考验,也是一种蜕变。学徒一般是三年学制,先从粗活、杂活做起,担水、扫地、砍柴、浇地,样样都做。学手艺也是由浅入深、由简入难、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学时首先要掌握拉大锯,识尺码,磨刨刀,锉锯齿等快口基本功,再到抡斧头,锯木料,推刨子,锛木头,凿槽口,钻孔眼,接榫头,手工雕刻等……一样样学,一件件做,不得有半点松懈。学徒半年后,师傅大多要徒弟独立做一件小家件,以考察徒弟的悟性和学艺成效。

我独立做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个脸盆架。那天,东家的活已完工,我主动问东家有没有小家件要做,东家知道我学徒时间不长,就要我做个脸盆架试试。我想,脸盆架工艺简单,也不是贵重物件,就信心十足地干了起来,经过劈、刨、孔、榫、拼两个多小时的折腾,总算完成了。由于脸盆架脚、档尺寸都是一样的,而且榫头都是平榫,没有斗角榫,所以容易制作。

东家看了这个小家件很满意,师傅也表示认可,自此我更有信心了。

学徒不仅要一点点学手艺,还要跟师傅虚心学做人做事的礼节。

那时农村,虽已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农民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但还是缺吃少穿,物资匮乏,吃更有讲究。上桌吃饭,师傅坐上座,徒弟坐下位,师傅不动筷,徒弟不能先吃。那时,大部分农户一年养两头猪,一头出售给国家,一头是年猪。过年前杀年猪,也只有几十斤肉。一般农户平时舍不得吃,只有用匠侬吃中晚饭时,东家才端上一碗肉,摆在餐桌的中间位置。我们手艺人在东家吃饭,一餐只能夹一块肉,而且必须由师傅叫吃才能吃,这碗肉一吃就是好几天。

学徒三年,没有一天假期,也没有一点闲暇功夫,确实很累,但不能叫苦。徒弟就是要勤快。清晨早早起床,收拾好自己的事,待师傅起床后,给师傅打洗脸水,帮师娘干杂活;晚上为师傅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伺候师傅上床休息了,自己才能休息。

行话道:“三年满,四年圆,离开师傅去挣钱。”经过三年的学习锻炼,我学徒期满,行话叫满师,俗称出师,对师傅来说又叫出徒。满师时,师傅给我置办了一套锛、凿、斧、锯等工具,意在教育徒弟传承技艺,学好本领,更体现了师徒之间的情谊。满师后,我做了两年伙计,把手艺学熟学精。1985年,我当上了村会计,公私不能兼顾,就带了一个徒弟,去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了。

我成了一名木工后,人生很长一段时光就一直在和斧、刨、锛、钻、凿、锯、墨斗、曲尺、丈杆、马口夹等工具打交道,木工这整套工具足有百来斤重。

斧头是用来砍、削圆木的,将圆木劈成方料。刨子是用来刨木板的,有粗刨、长细刨和短刨之分,主要是将凹凸不平的毛坯料刨平刨直刨光,使其成为平直好看的木板。锛一般用于加工大梁,建房用的大梁来自山上,大树砍倒后,从山上滑下来时,树木表层有石子或泥土嵌入,刨子还无法使用,所以先用锛。凿子是用来凿孔的,一个木匠师傅少说也有十多种凿子,有圆的、扁的、平的、尖的,以满足不同的需求。锯有锯圆木的粗锯,也有锯成品料和锯榫用的细锯,还有锯弧料的绕锯和雕花用的钢丝锯,是木工非常重要的工具。

钻是用来钻各种孔的,传统的钻头都是麻花钻头,钻出的木屑可以被钻头带出洞外;钻在连拼板时使用,由于以前没有胶水拼接,只有用竹钉。马口夹是刨木板时要用的紧固件,可以根据木板的大小灵活调节。墨斗是木工的标配,用竹筒制成,加一些墨汁进去,里面有一根长长的纱线,用来弹墨线。墨斗笔也是用竹片制成的,使用时醮一下墨汁,在木料上标记号。坐马是一种辅助工具,由东家提供。农村很多家庭都有坐马,万一没有,就临时制做几个,这样方便木工工作。

由于木工工具多,所以木匠师傅都有一个工具箱,调换东家时,都是由徒弟挑着走的。我的这些木工工具,曾经靠它养家糊口,现在很多都用不上了,有的还成了古董。对我来说,这些工具承载着我的青春记忆,记录了一个行业的兴衰,也见证了时代发展的沧桑巨变。

木工要学的技能有很多,基本功主要是锯、砍、刨、凿四种。锯就是下料,截段的长度要比做出来的成品稍长些,给加工留有余地,这是木匠的原则,所谓长木匠、短铁匠就是这个道理。刨,也很讲究,料要刨光滑、刨平直,否则榫接就到不了位,有失雅观。凿眼,是学木工的关键技术。有句俗话说:“木匠好学,斜眼难凿。”孔小榫大,炸孔废料;孔大榫小,不牢固,年岁久了家件容易摇晃。

另外,做家具时,斗角是木工制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技能,因为斗角切割精准度要求高,来不得一丝马虎,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不是料短了,就是角缝空隙大了,轻则影响美观,重则翻工重做,既影响东家的心情又降低手艺人的信用度。

对于学技能,我的体会是,只有每个环节都精益求精,才能在整体安装时顺风顺水,才能制做出满意的成品。

我的木工生涯中,最难做的活要数做棺材了。棺材又叫寿棺、老屋,在生态化殡葬之前,入土为安的观念深入人心,许多有老人或重病患的家庭,往往要提前赶制棺材。如果遇到急用棺材,还要连夜加工出来。当然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开工前,东家要给喜钱或香烟酒作为酬谢。棺材的规制,一般按东家的要求来制做。由于棺材两边墙体及盖底、头板都是弧形的,尾板可弧可平,拼接难度很大,稍有差错,对接缝就不完美,弧度过大过小都会影响美观度,所以制做棺材最能考验一个木工的手艺,也最能体现一个木工的匠心精神。

木工学艺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只有通过不断实践和总结,才能掌握制作技巧,制做出精美、实用的木制品,成为一名优秀的木工师傅。

常言道,时代造就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经济散发出蓬勃的生机和活力,这为农村木工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那时,农村年轻人结婚,流行“两机一车三十六腿”。

“两机一车”指黑白电视、缝纫机和自行车;“三十六腿”指大衣橱柜、五斗橱柜、高低床、梳妆台、食品柜、办公桌、床头柜以及小方凳等大家件。在农村,婚嫁是大事,许多人家早就备好了木料,又提前几个月甚至半年就请好了木匠,只等木匠上门。“三十六腿”全靠木匠一斧一锯手工制作,哪里忙得过来啊。 

所以那时是我们木匠最“吃香”最繁忙的时候,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往往一个东家一干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一两个月。东家每天都是好酒好菜招待,完工后还要拿工钱和烟酒之类的酬谢。

虽然当时农村婚嫁盛行新式家具,但复古家具也在那个时候流行开来。堂前摆放汉门桌、汉门椅和搭几三大件,搭几正中摆放实木报时座钟,两侧放置花瓶,是当时许多农户堂前的标配。

汉门桌、汉门椅又叫八仙桌和太师椅,因其材质优良、工艺考究、制作精良而成为木工手艺中的“皇冠”。

那是我木工生涯中的第六个夏秋,江西乐平的老婆舅请我去做一套八仙桌椅,因为是第一次离开师傅远行,心里不免有点紧张。经过二十多天的精心打磨,一套像模像样的八仙桌椅终于完成了。隔壁邻居到现场观摩后,也纷纷为我点赞。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当地许多农户慕名而来,请我上门制做八仙桌椅,盛情之下,我又接二连三做了六家,直到春节前才匆匆忙忙赶回老家。

当江西老表送我上车,依依话别时,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现在许多农户家中还保留着那个年代制做的木制品,虽然有点陈旧,但依旧闪烁着手工技艺的光芒,成为一个时代的守护者。

木工辛苦,但苦中有甜,特别有成就感。

农户建房上梁就是木工最风光的时刻。对木工来说,上梁是技术性很强的活;对东家来说,上梁是一件非常神圣的大事。

上梁前,东家挑选良辰吉日,杀公鸡,用鸡冠血滴在大梁的两头,寓意东文西武、文武双全。准备起梁时,由木工师傅讲利市话,同时分撒五谷杂粮、喜糖糕点,寓意五谷丰登、甜甜蜜蜜,幸福美满。一切准备就绪后,木工师傅把房梁用绳子系好,爬上房顶,再让下面的人将绳头扔给他们。木工在上面用力拉,下面的人往上擎。擎到手够不着时,就用木杈继续往上擎。房梁上好后,梁的正中用红纸或红布写上吉联“上梁大吉,吉星高照”,众人欢呼。这时,木工又将一串鞭炮系在房梁上,然后点燃,“噼噼叭叭”的响声引来一群大人小孩前来抢喜糖和喜蛋,东家忙得不亦乐乎……

随着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木材加工技术也不断发展和创新,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各行各业都在转型升级,木材加工业、家具制造业也在不断更新换代,传统的手艺人木工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今天,当木工师傅这个群体淡出人们的视野,当刨花成为珍藏的记忆时,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些还在坚守和传承传统手工艺技术的木工师傅们。有时候,我想,传统木工手艺,其实也是一种传统文化的传承,也是对千百年来我们祖先智慧的坚守,在新时代,更需要将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深蕴的工匠文化传承下去。

淳安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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