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男儿欲遂平生志，

勤向窗前读六经。

不得不说，赵恒的劝学诗确实能打动人心，他洞察人性，句句敲击心坎，功名利禄谁不喜欢呢？简直太诱惑人了：“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你勤奋读书，一旦考取功名 ，自然就出人头地，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也就顺理成章，不觉得辛苦了。

徐应簧记不清自己熬过了多少个三更灯火、五更鸡叫的日子，父亲66岁致仕回家，致力于“吾溪书院”教育，自己是家中的老幺，上面还有五个哥哥，他特别钦服五兄应筹，小小年纪就是学霸一枚，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父亲对他自然寄予厚望，在京为官都带在身边，增见闻、广博识，以此历练人生。

应筹虽说才高八斗，但他志不在科考，放浪形骸，萧散简远，结交了号称“明代三才子”之一的徐渭，孤傲自赏，饮酒赋诗。父亲徐楚对此颇感失望，“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等境况谁人知晓？遂转寄望于老幺应簧，算是徐家一脉最后的寄托。

一

“香雪飞散梅坞芳，龙门列戟东山麓”，大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正月，蜀阜村下了一场瑞雪，纷纷扬扬，飞花群舞，山峦树木通披上一身银装。徐应簧早已接任“吾溪书院”山长，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山长具有绝对的权威，他既是书院最高行政长官，也是首席教授和学术带头人。书院崇尚讲学自由，完全开放，教授有独立的学术品德，学生有独立的自学精神。徐应簧要把父亲创办的书院传承下去，不独如此，他还要以举人的身份参加今春会试，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加之徐氏一族众人期许的目光，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仿佛肩上承载着徐氏家族兴盛的重任。

此刻，书院的学子们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雪花穿堂而过。徐应簧站在书院门口，映入眼帘的恰是“龙门列戟东山麓”的景致。“该是个好兆头”，他转身掩上门，抖擞精神一头扎进风雪中。

过了年，父亲徐楚年届九十一岁，他乐观豁达，让人把儿子唤至床前，嘱咐道：“己丑春闱在即，元宵过后你捡拾书箱立刻进京，家中事务无需牵挂，青云有路开选场，你好自为之吧。”

二

徐应簧，字轩卿，号凤谷。《浙江通志》有其生平，记载简明扼要，一点不啰嗦，我们不妨摘录于后：“（徐应簧）登万历己丑（1589年）进士，历升虞衡司郎中，督理三殿大工，裁减耗银八万余。升武昌郡守，时税珰暴虐，应簧执法不阿。甲辰宗孽杀赵中丞，全楚震骚。应簧经画防守，楚赖以宁。升本省驿传臬副，转粮储参政，剔蠹厘弊，清操劲节，齮者见忌，遂谢政归。”

短短百余字，包含了四层意思。一是己丑年考中进士，在这科进士榜单里，我还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董其昌，明代著名的书画家，与徐应簧同榜。二是历升（工部）虞衡司郎中，督理三殿大工。三是升任武昌郡守期间，经历了两件大事：“税珰暴虐”和“宗孽杀赵中丞”。四是升湖广布政使参政，后辞官归田。

徐应簧考取进士是1589年，父亲也在这一年去世，按例服阙三年。“历升虞衡司郎中”之前，他是在大理寺任评事一职。大理评事主要负责断案，属正七品官员。由于在大理寺工作出色，转升工部虞衡司郎中。工部负责全国工程、国土资源和农林牧渔的中央机构，郎中是该司的长官，正五品官职，徐应簧具体负责“督理三殿大工”。

三殿是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紫禁城一场大火，烧毁了三个大殿。“大工”即大木工程大修。徐应簧万历十七年中进士，守丧三年，初授大理评事，再升虞衡司郎中，这个时间点是吻合的，任郎中一职是在三大殿烧毁之后。

故宫建筑众多，人员庞杂，夜晚炊火、点蜡、取暖及节庆爆竹、花灯，当然还有雷电，稍有不慎就会引起火灾。紫禁城几乎年年发生火灾，三大殿在四十年前就被大火烧过一次，如今又面临着重建。

据《明史·食货志》记载：“三殿工兴，采楠、杉诸木于湖广、四川、贵州，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征诸民间”。可见工程量巨大，不免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徐应簧作为工程负责人，可谓绞尽脑汁，在保证质量前提下，能省则省，在他的精心督理之下，裁减工程耗银八万余两，这个数目，相当于七万多农民一年的生活费用。吏部考满，政绩突出，升任武昌郡守，官至四品。期间经历了两件大事，“税珰暴虐”和“宗孽杀赵中丞”。

“税珰暴虐”是说掌管税收的宦官，横征暴敛，引人不满；徐应簧公正执法，不因此偏袒宦官。关键是后面一句：“甲辰宗孽杀赵中丞，全楚震骚。”

简短一句话，揭示了大明王朝轰动朝野的一桩奇案。甲辰，即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时任湖广巡抚赵可怀，在公堂之上审理一名案犯，此案犯一言不合，不由分说，抡起枷锁击打赵可怀，致使赵中丞当场死亡。引发“全楚震骚”，说全省百姓因此惊乱生变。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世袭武将的子孙叫王守仁的，向万历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说先祖在世时曾把大量金银珠宝藏在楚王府中，希望能从楚王朱华奎手中追回那批财宝，哪怕献给国家也心甘情愿。皇上自然高兴，下旨湖广地方办理，清点楚王家产，寻找宝藏归库。楚王朱华奎是藩王的后代，不敢得罪皇上，表示愿意捐献两万两白银，万历见此也就允准了。

岂料楚王同宗的子侄兄弟得知事由，一万个不情愿，认为这钱出得太冤枉，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半道劫取官银，犯下惊天大案。

事发地虽不在武昌，但楚王封地在武昌，人犯等亦皆在武昌辖区。作为武昌最高长官，徐应簧不敢怠慢，有责任有义务将人犯缉拿到案，于是撒出捕快，四出张网，一举擒获了以朱蕴钤为首的劫银狂徒。巡抚赵可怀亲自坐堂审理，好上本呈奏给皇上，没想到审理过程中反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湖广巡抚乃是封疆大吏，国之重臣，湖广包括现在的湖北、湖南全境，管辖江汉平原和洞庭湖流域广袤的区域，官至从二品。一个囚犯吃了豹子胆不成？敢如此胆大妄为？

赵中丞死于公堂之上，被枷锁砸得血肉模糊，令人触目惊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徐应簧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从死囚牢中提出朱姓犯人，厉声喝道：“大胆狂徒，半道劫取官银，公堂之上公然击杀朝廷命官，气焰嚣张，死有余辜，还不从实招来！”

朱蕴钤至此犹是骄横无比，口里骂骂咧咧道：“你是何方鸟人?大爷我姓朱，乃是太祖皇帝嫡系子孙，正宗的皇亲国戚，你一个小小郡守管得着大爷吗？”

徐应簧听罢，吃他一惊，若真是藩王子嗣怕是棘手，太祖《皇明祖训》里面写得明明白白：“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大明律》也有相关规定，除非皇帝特许，普通司法部门无权过问藩王违法事宜。

徐应簧神情自若，不卑不亢道：“本官秉公办案，你的身份是真是假，自会水落石出，容本官查实结案！”喝令衙役将人犯暂且寄监。

退归下来，徐应簧一面派人查明朱蕴钤宗室实情，一面将案由据实奏报皇上，末了特别加上一句：“宗室势大，流毒愈大，长此以往，恐养疖成疽，坏大明国体。”候旨再行发落。

且说万历皇帝披阅徐应簧奏疏，不禁震怒道：“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国家，既系叛乱，何论宗人！”下令湖广地方严查，按谋反罪严惩。首犯朱蕴钤被处死，从犯及楚王本人皆有处置。地方人心得以安抚，境内局势绥靖。

三

前前后后，徐应簧在楚地七年，执法严正，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擢升湖广布政使参政，分管粮储。期间，徐应簧写有一篇《梅花诗序》，里面信息量较大，我们摘录后再行解读：

吾五兄海屋公，讳应筹，字寿卿，本还淳蜀阜人也。公少负异质，日诵万言，目数行下。年八岁时，有同年伯国子博士，珠川吴公，悦其颖异，指门前两石鼓属对，曰：“石鼓两轮如日月”，即应曰：“铜钱一个像乾坤”。吴公讶然曰：“咄咄异物，逼人乃尔，真为神驹也！”十六岁饩禀，闻见博洽，名冠七学。缘先严参政讳楚公，不洽严太师嵩公意。逢御属太师赋梅花诗百首，太师伪是属参政公。公令吾兄替赋，不一时而诗成。太师呈览，御批曰：“清奇豪放，雄浑绮丽”。御命太师，面续赋十首。太师以实对，诏兄廷试十首。御悦，赐以进士。不受，愿以钦点辞。但好呼朋，嗜酒敖荡，不修边幅。与山阴文长公徐渭结为旧雨交。平时挥金如土，酒间呕血数升，恬不知怪。先严尝戒曰：“博而寡要，劳而罔动，盖以是。”卜其大业弗竟云。噫！吾兄积书万卷有奇，手录所制，诗文暨经史甚富，肉未及寒，不胫而入他人之室，无只字留者，惜哉！幸得梅花诗本，而略志吾兄之苦衷云。

皇明万历丙午（1606）夏五月

参政凤谷徐应簧识

这既是一篇序文，也是一篇悼文。

徐应簧称之五兄的这个人，名叫徐应筹。徐应簧说他这位五兄弟应筹，打小就是个神童，能一目十行，日诵万言。八岁那一年，就能与人对对子，应答如流。十六岁随父在京城求学，吃着皇粮，学识广博，名动京师学堂，在圈内已经小有名气。

接下来这句话似一枚扣子，可以帮我们解开疑惑：“缘先严参政讳楚公，不洽严太师嵩公意。”这里称父亲为“参政”，徐楚任四川参政的时间，按照他宦游踪迹推算是在嘉靖四十年（1561年）左右。五兄应筹此时十六七岁，那么他出生时间大致推断是在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左右。

宰相严嵩擅长诗词，特别是“青词”写得好，嘉靖皇帝此时恰好吩咐严嵩赋梅花诗一百首呈上御览。徐楚此时恰在京候旨，严嵩不喜欢他说话直接，面无表情，不会察言观色服帖人心，总之三观不合，五味不调，咋看咋別扭。遂假借皇上之意，想故意刁难一下徐楚，让他即刻献梅花诗御览。徐楚不明就里，情急之下想到儿子应筹的诗文足以应对，嘱他速速写来。应筹不一会儿就写好了，转由太师严嵩呈上皇帝。嘉靖帝阅后在诗稿上批了八个字：“清奇豪放，雄浑绮丽”。随后又命严嵩，当面再赋十首。严嵩无奈，只得告之实情。嘉靖帝谕令召应筹入宫，当廷面试十首梅花诗。应筹从容呈上御览，皇上吟罢大悦，遂赐应筹为进士，没想到应筹辞而不受。

应筹这个人喜欢呼朋唤友，放浪不羁，整天嗜酒，不修边幅。与绍兴的徐渭徐文长惺惺相惜，结为知交，平时挥金如土，酒后经常吐血数升，他淡然处之，一点也不为怪。

父亲曾劝戒他：“你学识丰富，但不得要领；花了功夫但收效甚微。大概就是这个状况。”这可能就是应筹不能成就大业的原因吧。哎！吾兄应筹藏书万卷有余，还亲手抄录了许多诗文经史，如今骨肉未及寒，已经阴阳相隔，可惜没有留下什么著述。幸好有这本梅花诗稿，可以略微记述吾兄内心的苦衷吧。

看到这里我也不免心生感慨，五兄应筹算不折不扣的“神童”，但他的性格因子中有一种特质，放达任性，不愿被束缚、被羁绊，放着现成的进士而不受，他是被皇天所眷顾，还是被时代所捉弄呢？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自由呢？如今，有些媒体也热衷于所谓“神童”的话题，但一路追踪下来，他们的结局大多不尽如人意，许多“神童”心智并不成熟，生活中无自律、无耐心、无恒心、无容忍、无毅力，他们的情商与智商并不匹配，最终像应筹一样“大业无成”，昙花一现。所以，大可不必去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反倒是像应簧这样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为心中目标持之以恒，方能善始善终。

四

归家后的徐应簧，还邀请了诗友董其昌到蜀阜会晤，董其昌应邀而来，留有《万花草堂》一诗：“路人江皋一径斜，绿杨深处有人家。洲前风渡千帆影，谷口春藏万树花。尘榻可能邀孺子，龙泉聊为报张华。游人兴归浓于酒，却负山阴雪夜槎。”

除了诗词唱和、吟咏，徐应簧尤为关心“吾溪书院”的教育，站在书院门口，想起当年的那场瑞雪，纷纷扬扬。飞花群舞，“香雪飞散梅坞芳，龙门列戟东山麓”，这景致仿佛就像昨天一样清晰，眼下已是仲春时节，其实梅坞并无梅花，龙门却有飞瀑。龙门列戟，万象森然，飞空流瀑,陵谷为润。

此刻，徐应簧忽然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苦心，选择在这里创办书院，原来是有寓意、有寄托的，希望族中子弟能有出息，希望徐氏家族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美好的环境对人是有助力的，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吧。作为“吾溪书院”现任山长，耳闻书院传出的朗朗书声，徐应簧不由欣慰地笑了。

徐应簧一生著有《岞崿山堂集》《游览吟编稿》《凤谷公诗集》等。活到九十岁高寿。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刘波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