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千岛湖

快·准·活·美

点击打开
您当前的位置: 睦州文苑 > 原创佳作 > 随笔
方逢辰与石峡书院(下)
发布时间:2024-06-21 09:01:16

●鲍艺敏

  (四)

  据牟巘《重修石峡书院记》载:南宋景炎三年(1278年),浙西按察佥事夹谷之奇聿至严陵,以书院中更多故,渐至颓圯,命公之子梁为山长,任责经理。于是,所当兴修者次第为之。古意复振,书院悉用武夷规模,置居仁、由义、复礼、近智四斋。每旦籤讲,略说大义。

  一边是元军铁骑滚滚,攻城略地,举兵进犯;一边是方梁接任书院山长一职,破土动工,兴修书院。石峡书院有使命当担,欲在废墟之上构建自己的文化体系,大有浴火重生的无畏精神。

  随后方逢辰避地来归,方梁率人洒扫文庙,日与生徒讲明修己治人之道,修葺完工,诸生也渐渐来集。当时的情形是国土沦丧,士风颓靡;方逢辰父子所以振起而作,可谓成效显著。

  改元之后,方逢辰一度亲自主讲于此,后由其弟方逢振主讲。据《宋元学案》记载,富山方一夔也曾主讲于此。南宋遗民黄蜕、何梦桂先后在此论道。汪斗建(字昌辰)在太学读书时伏阙上书攻贾似道误国,入元从方逢辰学并讲道石峡书院。吴兴庞朴也从方逢辰讲学。元明之际,应道惠、鲁渊、徐尊生也多论道于此,可谓大儒云集。

  继方梁主持修缮石峡书院三十年后,元至大二年(1309年),达鲁花赤(地方军政长官)爱祖丁亲自担纲修建石峡书院任务,别为东西二祠。东祠以奉先生(方逢辰),以先生之弟山房(方逢振)先生配。西祠以奉黄警斋(黄蜕)、何潜斋(何梦桂)二先生。新圣师,从祀像。周、程、张、朱四先生为宋朝理学之宗;方逢辰、黄蜕、何梦桂、方逢振作为石峡理学之流派。黄蜕、方逢辰、何梦桂合称“三元”,加上方逢振,合称“四隽”。石峡书院设蛟峰先生祠,立祀像,自元至大二年开始。可见,此次修缮在原有基础上,增扩了东西二祠,而且是官方主导的。不管出于什么政治目的,客观上对弘扬书院文化,普及书院教育是值得肯定的。

  方逢辰的理学思想,承继的是朱熹学派,“以格物致知为本,以笃行为修己之要”,讲求“正心诚意”,推崇二程(程颢、程颐)、周子(周敦颐)与朱熹。从他目前遗存的著述看,他的理学并未形成体系,不足以开宗立派、以启山林,对后世学术产生深远影响,而只零星见于其散论文中,如《赣州兴国先贤祠堂记》(作于咸淳十年甲戌)曰:

  周子将教人以穷理之所自来,不得不探天地之根、极万物之源以为言,故名曰太极。又以其形形而实无形也,故曰无极而太极。二程子将教人以体理之所实在,则不得不就日月事物切近者为言,故曰道不离器,器不离道。

  这是《易经·系辞》关于“道”“器”关系的论述:“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器为道之体,道为器之用;体用一源,如影随形,所以说“道不离器,器不离道”。二程与朱熹用“体理”来表述,实质一也。

  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史学家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认为方逢辰“盖淳安之学皆宗陆氏,而先生独为别派一也”。在方逢辰的文章中确实可以看出,讲究“理”与“气”结合,在官场中更是一身“浩然正气”,不与内竖、权相沆瀣一气,敢于直言时政,导致“七起七落”,但在理学上绝非“独为别派一也”。

  其次,我也不认可黄宗羲所谓“盖淳安之学皆宗陆氏”的说法,窃以为,淳安学者其实大多数是宗朱氏的“理学”,朱熹几次三番到瀛山书院讲学,私淑弟子云集,“理学”成为一门显学,起到了很好的引领示范作用。陆九渊并没有来过淳安,南宋时期,“心学”传播还属于初始阶段,许多学者仍然将它归于“理学”的范畴。钱时作为淳安“心学”的代表人物,他只是陆氏的再传弟子,著书立说,开坛授徒,取得学界广泛的认可,也都需要一个过程。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标题是“理学名家钱时”,有人微信上留言说,应该叫“心学名家”。这个建议提得好,我先前就有过考虑,历史问题往往如此,同一现象站在不同时代、不同角度去看,得出的结论是不一样的。当时的“心学”远未成气候,大众的认可度和辨识度不高,把“心学”(二陆)、“象数”(邵雍)、“元气”(张载)、“太极”(张栻)等其他学派皆归于“理学”,这是可以理解的。朝中大臣甚至有斥之异端邪说,指摘为“伪学”的,这些都不足为奇,新生思潮从来都是伴随骂声而诞生的。话说回来,如果“淳安之学皆宗陆氏”,那么,直到明代王阳明弟子王畿莅临瀛山书院,也大可不必借《瀛山书院记》一文,隐晦地表达“心学”意欲主讲瀛山书院,充分利用其弟子周恪(时任遂安县令)和其兄周怡(太常少卿)的便利条件,力促书院由朱熹的理学转向阳明心学,占领文化思想高地,尽可能地争取热衷者、信奉者和追随者,比如像方应时这样的,从瀛山书院走出来的高才生。

  书院作为一个文化阵地和学者讲会的平台,历来成为各派学者眼里的重要资源,不辞辛劳、辗转游学,传播各自学术主张,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思潮和文化现象:自我意识的觉醒,文化表达的张扬、炽热、活泼、宽松、自由。

  (五)

  先祖的遗风流韵悠悠绵长,始终在方逢辰的血液里徜徉,不成理学家,必为教育家。

  方逢辰在《青溪县修学记》中讲述了兴学的重要性:淳祐辛亥(1251年),石孝闻为令尹,志于修建学校,立志“以礼义救人心之溺”,并带头捐赠俸禄,同乡也相于筹措,终于宝祐二年(1254年)竣工。方逢辰称赞石孝闻此举:“固足以见尹无仇民之政”,一改青溪县多年以来,官吏以赋税为功,“守迫之令,令迫之民”,以至于“弱者买吏为安,强者伍吏为市”的局面,鼓励官员积极兴学。

  另在至元乙丑(1265年),他受邀作《常州路重修儒学记》一文,认为三代以来,“学校废,教法衰,人之道不立,天下遂为纷纷争战之场”,教育崩坏是导致国家体系、人伦纲常崩坏的主因,此后,之所以斯文未丧,皆因孔孟之教不废:“后之学孔、孟者,其以四书为根本,以六经为律令,格物致知以穷此理,诚意正心以体此理……庶不负天之未丧斯文之意。”在方逢辰看来,兴学办教育不但可以知礼义、守斯文,而且可以固人心、稳社稷。

  至元戊寅(1338年),方逢辰之子方梁出任石峡书院山长。儿子接替书院“山长”之位,乃是顺理成章。这样方逢辰就可以腾出更多时间著书立说。

  所著《名物蒙求》一书,成为我国早期儿童读物之一。方逢辰在《名物蒙求·序》中说:“童蒙未识宇宙内事,虽此身不识其所从来,况同胞同与者乎!法当从事物上起。予弱冠时业书馆,苦于初学聪明不开,为作蒙求一卷,教之以天高地下,万物散殊,人物之大原,人伦之大本,次及其饮食、衣服,切己日用处,使之先识其名,次通其义。”

  该书由浅近到深远、由具象到抽象、由感性到理性,符合童蒙时期的思维规律。两千余字的四字韵语,读之朗朗上口,对天地万物产生浓厚的兴趣,触发儿童强烈的好奇心,引导儿童探索的脚步。

  (六)

  方逢辰归隐期间以诗词寄怀,他现存诗歌数量不多,总共四十二首,收录于《全宋诗》。

  《蛟峰先生文集》卷三,收录一篇方逢辰状元及第后,县里打算给他建造一座状元楼,他听闻后立即给当时的县令石孝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写了篇《辞建状元楼》书信,读之情真意切:

  某照得本县见差,修造司打量基址,欲议建楼。问之,则曰为某设也。此固是乡邦胜观,贤令尹之盛心,于某何辞。然某为见田里嗷嗷,县庭烈烈。某自束发读父书,便以致君泽民自任。每观后稷视天下饥,由己饥之。伊尹见一夫失所,若己推而纳之沟中,作而叹曰:彼何人也! 某仰蒙圣渥,尘忝甲科,则又将以致君泽民之责自任矣。爰自期集来归,闭户焚香,置书一卷,将前贤事业日夜讨论,将天下利害日夜静思,求所以报君父而慰苍生,岂有虑周四海而不及父母之邦乎!且淳之为邑,吏猾民贫,斧斤之余,元气有几?遭霜之叶,不可以风。毒民之尤,莫如里役。一人之身,责之警捕,责之风火,责之桥道,责之督赋,责之追会。文移如山,欲其顷刻为之僮散。卒徒如云,欲其仓卒为之唤集。抛买不时,欲其质田贸屋而为之偿纳。县道倚之如命脉,而使之如奴隶,取之如外府,嫉之如他仇。自去年创置白纳旬解钱米,谁生厉阶,其祸最深!充一月之役,扫其家资之半。充数月其役者,其家扫地矣。贤令尹下车之初,首闻明榜罢此弊例,一邑闻之为之鼓舞。曾几何时,罢而复行。迩来乡之父老过门者曰:“子闻‘保司白纳旬三百,典尽妻儿无擘画’之诗乎?”曰:“未也。”“子闻‘龊标八九十年同,百万豪家一夜空’之诗乎?”曰:“未也。”“子闻县家建楼之议乎?”曰:“尝闻之矣。”父老勃然告曰:“楼则闻而田里咨怨则不闻,苍生何赖于子?”某竦然下拜曰:“某之罪也,旦夕当请于贤令尹,以造楼之费少纾保司白纳之祸。”此举于某无益,于贤令尹有益。其从与否,某虽不敢必,若楼,则决不容于不罢。惟高明实利图之,须至申闻者。伏乞照会。谨状。

  听说县衙工程部门欲选址建造“状元楼”,方逢辰一打听原来是为自己建造的。他惊惧不已,给这位长者拜揖道:“这是我的罪过啊,早晚会将这件事禀告县令,省下建造状元楼的经费,或许略微可以解除那些杂税之祸吧。”文中还表明了他读书的目的是“上要为国家君主效力,下要为百姓苍生谋福。”并对当时百姓要承担繁琐苛细的税目十分担忧。

  方逢辰设身处地替淳安老百姓着想,官府想要建造“状元楼”,因其财力不足,必然巧立名目,盘剥百姓,把费用转嫁给淳安每一位老百姓头上。这样修建的“状元楼”只能让他内心不安。于是,他秉笔直言,敢于针砭时政,敢于有错必纠,敢于无视流俗,敢于为民请命。这是他骨子里的性格决定的。

  宝祐三年(1255年),方逢辰因直言上书得罪理宗挂冠回籍,是年冬十月去访朋友卢珏,有诗《题卢可庵天边风露楼》:

  龙泉三尺倚天横,

  浊气滔滔我独清。

  一柱高台仙掌起,

  愿推一滴活苍生。

  他的诗中表达一种高蹈之情,与屈原放逐沅江时的心气是相通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不与流俗共沉浮。“愿推一滴活苍生”,此语与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恰恰相反。方逢辰“致君泽民”不改初心,只要是对天下有利,哪怕有一滴仙露也愿意推济苍生。

  (七)

  方逢辰性格刚正劲节,不同流俗,上得罪皇帝,下得罪权相,我查阅《宋史》未见有其传记,正遗憾之间,偶然看到明代学者杨廉的《跋富山十景诗集后》,内中叹曰:“(杨)廉早岁得蛟峰集读之,如获海外奇宝,尝爱其‘燕台礼重为金屋,严濑风高玉作钩’之句,然亦未尝不概叹《宋史》不为之立传也。”(《杨文恪公文集》)看来有这样遗憾的人不止少数。

  《宋史》是官方修的,自古以来,百姓心中有杆秤,不入官史无关紧要,只要踏实深远就足够了,后人会铭记在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孟子所谓“贤者”的标准。“石峡三贤”自此以超逸的情怀传递着文化的信息。

  师道尊严,香火奉祀,必要的仪式感不可或缺,三十年后,石峡书院又特为方逢辰建立塑像,元徐持敬《立蛟峰先生塑像记》载:“至顺三年(1332年)冬十月朔,故侍读尚书蛟峰先生方公塑像成,诸生徐持敬以下四十二人乃舍菜以告曰:‘先生以幅巾深衣像,待缘如爵。谕者每谓宋三百年,而此郡山川之灵,磅礴坱圠,仅先生一人出状元高科者,盖天下无与为比。此足为先生荣。然未知先生刚直之气,不附时相。归剏书院,一以教学为事,直与白鹿洞同一气象。’”

  徐持敬也是石峡书院的弟子,他率领其他弟子四十二人,行古代“释菜礼”,向先师祭奠,说他“刚直之气,不附时相”,我非常赞同。

  三元宰相商辂曾在《蛟峰方先生文集序》里说:

  宋蛟峰先生学圣贤之学,期以行圣贤之道,制科首选,才猷已概见矣。自是而入参法从可也。进秉钧轴可也。而乃使之低徊于群僚中位,不副其名,而才弗竟其施,遂使致君泽民之术,徒见于书疏文字之间。夫然后浩然而归,与一二同志,举圣贤之道,讲而明之,以诏示方来。此石峡书院之名,所为与洙泗同传于悠久也欤!予生也晚,素勤想慕。往岁家食时,尝敬造石峡山中,追寻先生遗躅,而断烟落日,惟见残碑数片欹斜于芳草之间而已。兹先生裔孙渊膺贡来京,偕其侄兵科给事中辅,持先生遗文见示,俾为之序。噫!先生之文如秋霜烈日,类其为人。览者当自有得,奚俟予言。特以用世之志有未尽遂,人固无能知者。此予之言,所以不容已也。先生姓方氏,讳逢辰,字君锡,别号蛟峰,世家严之淳安。擢理宗朝进士,累官吏部侍郎、礼部尚书,阶中奉大夫,爵淳安县开国男,而其职止于修撰而已。先生所著:有《孝经章句》《易外传图说》《尚书、中庸、大学释传》《名物蒙求》诸书,是皆文集所未载者。黄文献公晋卿,撰先生阡表有曰:“公之道虽不行于当时,而其学有以传于后世。”

  商辂所谓“文如秋霜烈日”,说他的文章跟他的为人一样,正气凛然,豪健奇挺。

  中国文化历来有“尚贤”一说。方逢辰符合士人眼中贤者的形象。所谓贤者,乃德行与才能兼备,得志时能让天下人受益,哪怕不得志也要约束自己,加强道德修养。单是考中进士未必可以称贤,历史上的贪官污吏大多是进士出身,后世留有骂名的也不在少数。

  方逢辰贤从何来?

  方逢辰之贤源于其文化品格,教化育人是立德,书院传承是立功,著书立说是立言,此谓之“三不朽”。方逢辰的“七起七落”与其文化品格息息相关。他是一位官员,更是一位学者、一位教育家、一位文化人,文化人一个重要的标签,就是不会被浮云遮眼、欲念加身,不会随波逐流、与世沉浮。这是一种态度,是一种坚守,是一种自信,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力量,更是一种融入骨子里的高贵。

  缅先贤之伟业,启来哲之坦途。我们走进宋元更迭的朝代、走进水下的石峡书院、走进方逢辰的内心世界,是为了追踪哲人之贤路,探寻淳安历史的血脉根源。

  水下的石峡书院既朦胧又清晰、既恍惚又真切。只是不再有当初的神秘感,我也不再为当年没有畅游到龙山岛,中途放弃而无法释怀,不再残留往昔的那一丝遗憾。因为我追随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滞,追随文化、追随先贤、追随他们坚实的足迹,我将再次把目光投注到下一个书院、下一个文化名人的身上。

  让每一次遗憾,都成为未来可期的铺垫。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邹楚环 王志仙


淳安发布

淳安发布

视界千岛湖

视界千岛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