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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艺敏
往事悠悠君莫问,游子天涯恋故乡。
2009年,陆彬回到了阔别半个世纪的故乡——茶园山。少小离家老大回,如今归来两鬓白,六十出头的他,此番回来是想完成一个心愿:重建凤山书院。为此,他与金峰乡政府、文广新局接洽、商谈,作为书院创始人陆震发的后裔,他愿意出资,完成书院重建大业。陆彬少年时期有一段在凤山书院求学的经历,书院启智开蒙,让他明白了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的道理。文化的种子一经萌芽,自然生发出勃勃生机,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恢复书院本来就是义举,何况是陆氏后人来续接文脉?这一切都使开工奠基仪式具有尊祖崇道、缅怀先贤的意义。
(一)
屈指算来,陆彬先生是震发公第二十六世。从一世祖缮公迁徙淳安,至震发公也恰好二十六世。家族间传递的密码不可谓不神秘,我想陆彬先生是怎样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冥冥之中又是接收了怎样的信息,做出这样一项决定?他一个杭州工作的工薪阶层,退休之际欲独资完成这项文化复建工程,我们无需费力劳神去揣度陆彬的心思,大道至简,其实,陆先生就是为了儿时对于文化的一个梦想,为了感恩并回馈家乡。
我甚至想像着,陆彬先生欲在凤山书院旧址上破土动工窥探书院基址时,也渴望窥探自己祖先的真相。八百多年过去了,脚下的泥土像历史一样厚实,陆彬先生心中积淀了几十年的真情,不就是来化解这片厚实的土地的吗?这里掩埋的是蒙昧和野蛮,是文明遭遇劫难后的残垣断壁,是书院文化之殇。陆彬的想法很是单纯,他只想把失落的文化重新构建。陆先生已到了退休年龄,岁月的唏嘘在皱纹里轻叹,人生的遗憾不在等待中弥补。挖掘机“咔嚓”一声惊响,一块门槛石露出了峥嵘,陆先生满怀期待,叮嘱师傅小心施工,遗址无声、文明易碎。陆先生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迈过这块门槛石时的心情,好奇与兴奋交集,忐忑与期盼交加。迈进书院那一刻他刚满八岁,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步,也是走近文明的第一步,是告别蒙昧的第一步。
在陆先生眼里,这块门槛石就像一件稀世宝物一般,看到它,自己就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启智开蒙的年代;在这里,陆先生听老师讲学规、讲学则、讲堂训、讲规条,人生的规范就是在这里定型的,精神的风帆也从这里启航。他打量摩挲着这块赭红色的门槛石,半个世纪过去了,石头的颜色未变,当年的场景犹如昨天,却又恍如隔世。他嘱咐工人们将门槛石小心搬移到安全的地方,打算书院竣工后再妥当安置,予以展示。
(二)
对于锦湖村,对于茶园山,对于凤山书院,我不陌生,也不止去过一两趟。早在2012年,锦湖村(原先叫泽峰庄村)的叶氏宗祠,就是在我主持下修缮的。上山途中见一座书院,粉墙黛瓦,掩隐在树木丛中,清幽雅致。外墙上题有凤山书院四字行楷,观笔墨应是邵华泽先生手迹。我蹑手蹑脚绕过围护的砖墙,跨入院内,迎面可见一通石碑,乃“重修凤山书院记”,碑记下面放置一块赭红色条石,事后才知道就是陆先生挖出的那块门槛石,置于显眼处展示给众人。
我去的时候书院竣工不久。听陆彬先生介绍,书院是2010年10月竣工的。次月,还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落成仪式,省、市、县、乡都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大家对书院文化重建表现出极大的热忱。
2017年,农村历史建筑修缮申报工作启动,金峰乡报上来的项目是“陆氏宗祠”,地址栏标注“茶园山”。年底我赴现场勘察,该乡文化站长郑玉飞陪同,介绍了陆氏宗祠的情况。陆氏宗祠与凤山书院近在咫尺。郑玉飞告诉我,书院创始人陆震发后来隐居于茶园山,宗祠是为了纪念陆震发而建。我饶有兴趣,说等一会儿看完祠堂再去看书院,去拜谒书院创始人——震发公。
可惜书院内陈设太简单,除了些文字介绍,几乎不见原有的匾额、碑文,甚至连宗谱也不见其踪影,更遑论书院创始人震发公的相关著述。
(三)
近期,为了完成《淳安书院》的创作,我查阅了《锦沙陆氏宗谱》,据谱载:“锦沙陆氏自吾始祖,一迁由陈逮今,传世五十七衍派,二十四共源流,可谓远矣;其支派可谓繁矣。然一血脉相关系者,仍一谱牒所贯注,恐求之淳邑他姓中,寥寥不可多得。于是,不觉有感于孟子之言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以此望众人,予亦以此望宗族之千万人,更不得不以此望民族之四万万五千万人,庶几宗族民族一道德、同风俗,其不至同族而干戈也。幸甚、慰甚,漫序。”
落款:时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岁在丁亥荷月吉旦,缮公五十二世孙,阜州派清府庠生云谨撰。
民国三十六年即1947年,还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陆氏后裔一个叫陆云的人,有感于孟子所说的:“如果每个人都孝敬自己的亲人,爱戴自己的父母,尊重自己的长辈,那么天下就会太平,家庭就会幸福美满。”他希望宗族里的每一个人,更希望全国四万万同胞,能够看在同一民族、同一道德、同一风俗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陆云的愿望自然十分美好,看得出他是一个善良的读书人,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锦沙村一迁始祖,应该是缮公。时间在南朝的陈朝(557年至589年),史称南陈。谱载:“吾祖缮公仕陈,除新安太守。以子克明公请为防御,领兵同戍新安。至爱此地,不忍舍。遂卜居于锦沙焉。此崇缮公正威将军为一世祖者。”
缮公出任新安太守时,便深爱这一方地域。南朝梁武帝普通三年(522年),将原属吴郡管辖的寿昌县(今建德寿昌镇),划归新安郡,新安郡从此复领六县,即海宁、始新(淳安)、遂安、寿昌、歙县和黟县。南朝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年),再次将黎阳县并入海宁县,复将新宁郡并入新安郡,领歙、黟、海宁、始新(淳安)、遂安和寿昌共六县,治所在贺城。缮公在太守任上,对境内情况了如指掌,据说他曾多次到过锦沙村,溪中沙石五彩斑斓,熠熠生辉,不觉流连忘返,口中喃喃吟道:
曾到锦沙向往,
湾湾曲曲回环。
山青水绿景幽,
至此豁然开朗。
莲峰座拥仙岩,
名胜搜归一览。
缮公卸任以后,遂选择到锦沙村(金峰)定居。
锦沙村,邑图经旧属新安歙之东乡,距淳邑西十八里。新安志云:林木森耸,波流澄澈,映石如锦,故名。寰宇记云:傍山依壑,素波澄映,锦石舒文。鼓枻游泛,弥旬忘返;叹曰:名山幽谷,殆不虚赏,使人丧朱门之志。为黄陆二姓世居,故后人相语,又别为黄村、陆村,以便指称。
《锦沙陆氏宗谱》传承有序,卷一载明:“二十三世时雍公续修于宋;二十四世孔明公、二十五世珀公、二十六世震鸣公、震发公重修于南宋;三十四世茂祥公修葺于元;三十七世瑄公、三十九世子澜公、四十世楦公续葺于明;四十三世合熙、合彩公等葺于清康熙,四十四世永欣、文峰公等、四十五世自淮、自森公等重葺于乾隆,又四十五世本珏、光倡公等辑修于嘉庆……值兹世易时移,乱离糜定之日,倘不亟加修治,沿而久之,将何以收宗族于涣散之间,而使人人叙亲疏、辨长幼、明生死、笃恩义,备知实在乎?”
正因谱系本正源清,没有理由不加采信。一路翻阅浏览,脉络渐次明晰起来。茶园山就是凤山,距离锦沙村北八里地,锦峰之麓,外锁石门,涧水泻其中,沿着涧溪而入,不过数百步,一山特起,登山之半则豁然开朗,前峰后屏,左环右抱,形若凤之飞翔,呼名曰凤山。
南宋嘉定己巳(1209年),震发公爱其山水清幽,人迹罕至,遂重构书屋,讲道其中。这便是“凤山书院”的雏形。
(四)
据陆震发弟子洪扬祖《凤山书院记》载:
陆子德甫爱其山水清幽,重构书屋数楹,讲道其中。春秋之暇,纠里中子弟会讲五经,环皋比而听者不下百余人。凡执卷问难于前,陆子依方辨对,咸出意表。古来匡鼎之解,顾戴凭之夺席,不是过也。使陆子见用于时,比之汉儒,不当作五经博士耶?惜乎沦落不偶,徒然枕经藉书,寄食于江湖寂寞之滨,亦足感也。虽然,君子用则相,不用则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与坐而论道者何异。然则纵有好爵,吾知陆子终不以彼易此也。吾向爱凤山之景之奇,今见陆子又出一奇矣。因书凤山书院额赠之,而复为之记。
大宋绍定六年岁次癸巳冬月吉旦,养村进士洪扬祖拜撰
洪扬祖,字季扬,号锦溪、洪璞子,金峰养村人,理宗绍定五年(1232年)进士。尝从杨简、袁燮游,而卒业于钱时,历太学博士,官至秘书省正字,以正心诚意为启沃。从洪扬祖的简历来看,他所交游的均是南宋时期的理学家,无论是杨简、袁燮还是钱时,无一例外皆属于陆氏心学一脉。
洪扬祖应该是“转益多师”,说他的老师震发公集合“里中子弟会讲五经”,这样一来,讲学范围就不局限于族中子弟,所以围绕老师听讲者众多,不下百余人。这里说的“会讲”,其实是一种自由的辩论,不是单纯听老师讲论,有不同见解者可以当场发难,讲论现场可谓风云激荡、电光火石,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论。输者退出讲席,由获胜方继续主讲,故称“夺席”。
南宋时期会讲风潮兴盛,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创新形式。在这场会讲中,陆震发显示出强劲的实力,不仅对挑战者对答如流,立论往往出人意表,听讲者无不叹服。如果放在汉代,绝对可以称作“五经博士”。所谓五经就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的合称。洪扬祖认为陆震发学识渊博,完全可以在太学充当教授五经的学官。
可惜他漂泊江湖,无人相知,枉然枕经藉书、满腹经纶,让人感慨不已。君子被任用则施展抱负,辅助帝王,不被任用则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与坐而论道者没有区别。虽然如此,纵有高官厚禄,陆震发也不会拿老师的身份去交换的。洪扬祖在《凤山书院记》中明确表示,他一向喜爱凤山景色之奇特,今见吾师震发公又是一奇人也,因而手书“凤山书院”匾额相赠,并为之写下这篇记文。
记文落款:大宋绍定六年(1233年)冬,也即洪扬祖考取进士的第二年。在这之前,他追随于陆震发门下,折服于先生的学识与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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