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艺敏

　　（五）

　　洪扬祖的《凤山书院记》，像一幅简笔画，寥寥几笔勾勒出陆震发的人物形象：枕经藉书、满腹经纶，“君子用则相,不用则师。”如果放在汉代，陆震发绝对可以称作“五经博士”。

　　我们再来看清乾隆邑人余光远所撰《宋孝廉国子学录陆德甫先生墓志铭》记云：

　　震发公墓在桐村对岸。向顾考旧谱，亦未立墓志者。丙寅陆氏重修家牒，谬以文事嘱予。初至其乡，即求指先生之墓而往拜之，谓其后裔曰:陆先生一代名儒，奈何不作志以表其墓乎？诘朝遂焚香呲手而为之特笔大书焉。按先生讳震发，字德甫，世居锦沙村，性颖敏，嗜学五经史鉴及诸子百家，无不博览融贯，而又绝不以雕琢诗文见长。迄今读先生所撰儒学记，有云：人之一心本自虚明广大，特患物于物而不能物物耳。又云：古者明庠序之教，以淑人心，使知有义利公私之分，是非邪正之别。此心昭然则此理洞然。观先生之言，知先生之学直接尧、舜、禹、汤十六字之心传矣。去锦沙八里有凤山，先生爱其幽秀，筑室数楹，讲道其中，一时负笈者履满户，教人之法，惓惓以端品为先，文艺次之，从游者多成名去。进士洪扬祖、徐唐佐，皆先生所造就也。先生以诗经冠浙省乙科，赴春官不第，州别驾王佖、邑侯虞兟素敬先生，淳祐中力荐于朝，先生以亲老乞乡校官，授本邑学谕，旋升国子学录，后卒，崇祀乡贤。所著有《诗经讲义》《春秋发微》《易经通元》《锦山吟稿》《庭芳棣萼连辉集》藏于家。配李氏孺人，子四楷、宦、贾、卿，皆能世其学。志毕而复为之铭。铭曰：

　　村号锦沙，山清水秀；灵育先生，才高德厚；国子司成，士多造就；晚作志铭，殊惭固陋；特笔大书，庶几传后。

　　时大清乾隆十一年龙集丙寅腊月瑴旦，后学余光远顿首拜撰。

　　《光绪淳安县志》载有余光远小传：余光远，字葲秀，城东隅人。落笔秀生，修然尘外。学使者行部无不怀余生才者。性潇洒，无鄙近之累。尝游白岳小天台，诣南海普陀诸名胜，肢齿所及，动有题咏，山川为之生色焉。所著有《磊人集》。

　　从《宋孝廉国子学录陆德甫先生墓志铭》中，可以知道余光远也是受人所托来写这篇墓志铭的。他考之旧谱，没有发现震发公的墓志铭，他还询问了陆氏后裔，陆先生作为一代名儒，为什么连墓志铭都没有呢？所以，借着这次修谱的机会，补录进去。

　　铭文中说：陆震发世代居住在锦沙村，他禀性颖敏，对于五经史鉴和诸子百家，都能融会贯通，不以雕琢卖弄诗文为能事。到现在我读陆先生的《儒学记》，里面说：天地之间以人为本，以人而论则为心。人心中自居一天地，虚明广大，无边无垠，不论是有贤德还是无贤德之人，其内心均具有那个天地原有之理。我特别担忧人被外物所役使，而不能驾驭、主导和利用外物，保持内心的安宁与逍遥。古代设立学校、开展伦理道德教育，就是为了让人明白这个道理，培养善良的品德，使大家都能分辨义利公私以及是非邪正。那么，此心就能主持公道、分明善恶，此理便也贯通明了。我观先生之言，明白先生之学来自于尧、舜、禹、汤十六字之心传。舜把天下禅让给禹之前，说了四句话、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距离锦沙八里有一座凤山，先生爱其幽胜，筑书室数间，讲道其中，一时间，游学者众多。陆先生教导方法，把品德教育放在首位，文字技巧是次要的。跟随他游学的后来成名的有很多，比如像洪扬祖、徐唐佐等，都是陆先生的学生。

　　（六）

　　从史料中可以了解到，陆震发还考取了乡试，至少是一名举人，后来参加会试未中，即“赴春官不第”。严州府知州王佖和淳安知县虞铣，一向敬慕先生，淳祐年间（1241至1252年），把他推荐给朝廷，初授本县学谕，再擢升为国子学录。宋代国子监置学正、学录，掌执行学规，考校训导。先生卒后，崇祀乡贤祠，在他身后留下许多的著述，如《诗经讲义》《春秋发微》《易经通元》《锦山吟稿》《庭芳棣萼连辉集》等。

　　余光远提到的这些著述，可惜大多亡佚，我们无缘得见。但从目前留存的一些散论中，仍可窥其学术倾向之一斑。如在《淳安儒学记》中，开篇就阐明自己的观点：

　　人之一心，本自虚明，本自广大，无贤不肖，均具至理。特患物于物而不能物物耳。古者设庠序之教，明此理以淑人心，使知有义利公私之分，是非邪正之别。此心昭然，则此理洞然。

　　陆震发认为心为流行大化之心，理为遍及宇宙之理。

　　“心虚”就是内心空明，没有成见。修养内心的最高境界，就是把心腾空，让心处于一种“空明”的状态，不要有任何的私心杂念，这样才能致“广大”，真正的包容万物；才能从内心深处摆脱羁绊，踏上心灵的解脱之路。惟此，才可以成为圣人。

　　“无贤不肖，均具至理。”看似简单的一句话，透出悟道之人的深邃。这与后期王阳明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有异曲同工之妙。心本来没有善恶之念，当有善恶的念头出现时，那代表你的心开始动了。本来人的内心清净无染、无善无恶，一旦动了意念后，便产生了善恶之分。

　　不论是有贤德还是无贤德之人，他们的内心均具有那个天地原有之理。很多人特别担忧人心存于物质之中，被外物束缚和役使，而不能驾驭、主导和利用外物，从外物之中彻底解脱出来。陆震发希望人能作为独立的存在，具有独立的思想和精神。所以，他开坛授徒，主讲凤山书院，开展伦理道德教育，就是为了让人明白这个道理，使大家都能分辨义利公私以及是非邪正。那么，此心就能主持公道、分别善恶，此理便也贯通明了。

　　陆震发所处的南宋后期，理学在社会上盛行，书院遍地开花。书院作为一个学术交流的平台，这里各种学术思潮涌动，理学流派纷呈，大致有周敦颐的濂学、邵雍的象数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吕祖谦的婺学、陈亮的永康学派、朱熹的闽学和陆九渊、陆九岭兄弟的心学。但纵观起来不外乎两大学派，即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程朱理学，和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

　　陆震发的思想主旨属于陆九渊心学一脉。与他同时期的邑人钱时、方峰辰、黄蜕、何梦桂等人，都或早或晚创办了书院，成为一方教育的先驱者、领头羊。比较而言，陆震发与钱时学术观点更接近，钱时是杨简的弟子，又可视为陆九渊的再传弟子。陆震发的师承关系，由于资料匮乏，不得而知，但其思想是无法掩饰的，从其散论文的字里行间，会不自觉流露出来。从其弟子洪扬祖、徐唐佐等人身上也能感受到这种影响。

　　他的弟子徐唐佐，字君甫，力学自奋，登进士第，历衢州教授，至行在榷院官；晚年居贫，操行峻洁，为后学师表。后来，徐唐佐还成为陆震发的乘龙快婿。

　　（七）

　　陆震发留传至今的诗词不多，《凤山隐居吟》一诗中，他将在凤山书院讲学的经历视为隐居：

　　陶陶耕钓自成村，

　　风雨山庄昼欲昏。

　　鸟送春来先到牖，

　　云移月云却当门。

　　高吟短句随流水，

　　倦卧绳床学放豚。

　　正是幽居无限兴，

　　又看修竹长龙孙。

　　凤山是个自然村，现在也只有二十余户人家。陆震发在此办学期间，有人负笈游学于此，喜欢这里，选择亦耕亦钓亦读的生活方式，追随先生、定居于此，怡然耕钓自成村落。遇到风雨交加的天气，凤山的白昼如同黄昏。春天小鸟在窗户外面啾鸣不已，先生就高声吟诗作赋，声音随流水飘逝远方，困倦了便在绳床上暂憩，心生怜悯众生之情。幽居在此兴味无限，再看看凤山四周，一夜雷雨起，满林修竹长龙孙。

　　陆震发其他的诗词不多，诸如：

　　《示诸弟》

　　从来尼父欲无言，

　　须信无言已跃然。

　　悟到鸢飞鱼跃处，

　　工夫原不在陈编。

　　《燕岩石泉》

　　云影晴还驻，残花落自流。

　　辋川不用买，聊作鹿岩游。

　　《草座》

　　谈经安用施皋比，

　　明月蒲团良足喜。

　　春深花谢绿成祖，

　　秋老枫飞黄作绮。

　　《凤山草庐》

　　手结蜗庐漫学焦，

　　斋堪容膝即名萧。

　　茅茨竟日无车马，

　　一曲禽歌暮与朝。

　　锦沙村，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村名，如今此处已成为鱼鳖之乡，梦中家园。故土难离、乡情难断，陆彬先生既非峨冠博带的文学之士，也不是什么衣锦还乡的显赫人物。他只是一个远足的游子，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他的愿望朴实而简单，因为他知道文化可以流注人的心间，滋润人的心灵。

　　陆彬先生只想留住儿时那段美好的记忆。年龄越大越喜欢追忆往事，曾经的粉墙黛瓦、雕梁漏窗，还有那威严的三尺讲坛，凤山书院就这样在他的记忆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在无数个夜晚的梦中，大概他已在心头自行搭建过无数回，而每次醒来都不免长吁短叹，平添一腔愁绪。

　　时光倏忽岂我待，莫教残憾今生留。

　　陆彬先生不再犹疑，怀揣资金和愿景来到金峰乡、来到茶园山，将梦中的凤山书院就此重新搭建，这种方式既是对文化最佳的感恩，也是对祖先最好的祭奠。

　　我在翻阅《千岛湖地图册》时，没有找到锦沙村。我想，能不能以后再版之时，考虑一下，把那些淹没的文化古村落、古遗址标注在地图册上，让那些渴望了解记忆中的故乡的人们，以解悬想——因为当初他们匆忙离开是那么潦草的一场告别，再次的标注，多少是个心灵慰藉。

千岛湖新闻网编辑：义永华 吴若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