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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艺敏
走向社会以后我最早接触的乡镇,里商是其中之一。到里商是为了查阅《商文毅公年谱》,搜集资料着手写作《商辂传》,这是九十年代初期,我完成的人生的第一部章回体小说。
记得当年我走访里商村几户农家时,印象最深的是与一对商姓父子的对话。我不无羡慕地说,里商村出了我县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位京官,村民应该感到很自豪吧?这位父亲表情有点冷漠,摇摇头道:“商辂公没有给村里做过什么好事。”一旁中学生模样的儿子接过话头,抢白道:“办书院不算好事吗?”父亲不屑道:“书院办在里阳,又不在里商村。”我一时语塞,无以作答。这场简短的对话虽说过去了三十多年,但一直困扰着我,至今未能释怀。
去年五月,巧遇淳安县融媒体中心的蔡斌,闲聊中他提到商辂创办的仙居书院遗址,见我饶有兴趣,他主动提出可以当向导,于是我们约上相关专业人员,驱车前往里商寻访仙居书院遗址。
(一)
在里阳洞坑村一处临溪民居的晒坦前,蔡斌指着眼前一片长满杂草的平地告诉我,这里就是仙居书院遗址。我见遗址处地势低洼,距离文源溪尚不足五十米,正有些疑惑,屋内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证实了蔡斌的说法,并补充说,据他的父亲回忆当年改田改地时,还在这里挖出过石碑。
为了验证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块石碑,我们继续找到了这位中年男子的父亲,这位江姓老者说,六十年代他十七八岁时,参加生产队改田改地,记得那时书院的墙体还在,地面是三合土夯筑的,有三进两天井,约莫三百平方左右。说到这里,他还拿自己脚下的菜地比划一下,肯定地说有五六分的样子。
我试探地问有没有石碑出土?老江连连摇头说没有。蔡斌说再找老商问问情况。见到村里的另一位村民老商,我直入主题问道,听说曾在书院遗址发现一块石碑?老商语气十分肯定说没有的事,那块石碑是在“天坑”发现后抬下来的,现在放在后坑一户村民家里。我追问道,你的印象中书院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建筑呢?有。老商很肯定的说,书院边上还有一个厨房。他略加思索,顺手指着山下这条源说,靠源脚那里原来还有一座霸王庙和一座石拱桥。
霸王庙?我心里猛然想起,里商村里那座霸王庙。
《商辂年谱》记载,宣德十年(1435年),商辂乡试夺魁,次年,赴京参加会试,不意春闱落第,返淳途中经过安徽和县,雇船渡乌江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小船犹如一片树叶,在风浪中上下颠簸,眼看将要倾覆。情急之下,商辂急问艄公:“此是何地,为何有如此大之风浪?”艄公回道:“此为乌江也,是西楚霸王自刎处。”商辂猛然惊觉,虔心默念祈祷:霸王英灵在上,暂且息怒,在天护佑,若得助我渡江,定将霸王神灵带回江南故乡,立庙奉祀,决不食言!说来也怪,商辂祷毕,转眼之间风平浪静,木船安然抵岸。商辂跪拜致谢,抓了一把泥土,纸包三层,带回芝山家中,放入书箱珍藏。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商辂后来三元及第,入朝为官,整天为国事奔忙,早把当初的许诺忘诸脑后。致仕回乡,偶得一梦,看见溪边一片冲天红光中,顶立一位满脸胡缌的彪形大汉,怒目而视自己,大声呵斥:“我乃西楚霸王是也,商辂,当初乌江许愿算不算数?你诚信何在?怎敢食言!”商辂梦中惊醒起来,霸王面目犹生,语音在耳。若非亲历这番离奇的险境,又神奇般脱离危局,一般人怕难以体会,更难以信服。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学说敬鬼神而远之。商辂作为儒家思想的忠实信徒,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信守诺言,不也是儒家所倡导的吗?他顿觉汗颜,自己不该食言。于是立庙塑像,偿还宿愿。这便是商辂与这位西楚霸王的一段渊源。
我对仙居书院遗址有了基本的判断。
(二)
“夺门之变”后,商辂遭石亨、曹吉祥、徐有贞所谓“功臣”的诬陷,罢官革职。商辂选择洞坑本意是开凿文源山路,了却少年时期一个誓愿。
据《商辂年谱》记载,天顺三年(1459年)冬,芝山(里商)往县城百里的文源山路修通。文源在县城南,去县治二十里过港口镇,渡遂安溪,又自文洲迤南溯流而进,至芝山四十里,又溯流而进,至文岭麓二十五里,古称七十二渡水,实际上有四十四渡需徒步涉水之苦。外四十里溪颇阔而深,经涉者十有四。内二十五里溪淅狭而浅,经涉者三十。两山对峙,每盛夏骤雨,洪水卒至,东西相距跬步莫前,行旅病之。天顺丁丑(1457年),商辂解官归田,首捐赀粮,命僧净圆召匠氏测量远近,计工佣,鼎新修砌。经过三个寒暑,于天顺三年(1459年)冬,外四十里,減涉十有二;内二十五里,減涉过半。整饬桥梁二十渡,开辟文源道路一百里,便利了往县城的行旅人们经文源岭山路的通行。
“他年若能使此路一坦平夷,庶不负吾平生也。”这一心愿终于在商辂四十六岁那年实践了。
开凿山路暂居洞坑,当然这期间商辂要读书,还要承担教育儿子和侄儿的义务。
清澈的文源溪流汩汩向着远方,也仿佛向着自己归注。“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它们始终保持着这种平静的生命形态流过。商辂顿觉释然,决定构屋于此。
简易的书屋就这样构建而成,虽然潦草简陋了一些,但终归是读书的场所。既然是书屋总应该有个名称吧?后山的“天坑”是自然形成的,传说何仙姑曾在此修道,从唐到宋再到大明,每每仰头望去,“天坑”终日仙气袅袅,吞吐日月精华,故老百姓又唤作“仙居洞”。那就叫“仙居书院”吧。与什么“里商家”“外商家”,与什么亲疏、远近一概无关。
若说罢官这种事,商辂表现很超然那只能是主观的推测与猜想。他是被逼入了一种境地,这种境地不在特殊时刻特殊阶段是体验不到这种特殊感受的。乌江风浪他最终化险为夷,而政治旋涡却深不可测,逃脱不了被裹挟的命运。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又是京师保卫战的功臣,被诬下狱,他和商辂一起关押在锦衣卫大狱。于谦西市斩首,残遭杀戮。商辂与他朝夕相处,眼睁睁看着他去赴死,却不能有所作为。经历过这场生离死别,商辂体验到一种无奈和无助,生命因此变得深刻,眼界因此变得开阔,行为因此变得放达。
放达而不放纵。商辂虽说归隐,凭其自身的号召力,无论修路还是建造书院,欲得官方支助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自掏腰包,除了向别人募得款项之外,其妻卢氏“尽出平日所贻,佐其费,三载续用以成。”商辂行事低调内敛,没有大张旗鼓,甚至在书院选址上,也是顺其自然,选择了离家二十里地的里阳洞坑村。
我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里商村那位父亲不屑的语气:“书院办在里阳,又不在里商村。”我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纠结里阳和里商。二者相隔仅二十里地,这应该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这位父亲心理的距离。他是把里阳当作了外乡。
在商辂眼里,整个淳安,抑或严州都是家乡。里阳与里商有何分别?我甚至怀疑那时的里阳洞坑只有荒野天坑,无人居住,没有村落形态,生活条件艰苦。与其说商辂是超逸高迈,不如说是隐忍蓄势。文化人治愈自己的最好良药便是文化自身的力量。
罢官那年商辂四十四岁,用年富力强、前程似锦形容毫不为过,他只想恪尽职守,只想忠君报国,只想建功立业,只想施展抱负。情势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夺门之变”就连英宗都被裹挟,遑论商辂一个“罪臣”?况且,还是那些所谓“功臣”的眼中钉、肉中刺呢?保不齐他们此刻正隔山隔水关注着他呢?
他狂由他狂,明月照大江。他横任他横,清风拂山岗。
(三)
商辂相信一种力量,那就是“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但求心中净土,做他该做的事。于是,凿山开道,讲学论道。二者都需要力量,前者靠人力,后者靠学力。毕竟商辂是内阁高官,士子标杆,帮他障破结界的是他具足的眼界和气度。
仙居书院坐乾向巽,通俗来说就是坐西北向东南,面朝文源溪水,流泉奔涌,波光粼粼。屋内书声琅琅,墨香四逸。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人生烦恼,什么名利纠结,统统都可以抛却,商辂情不自禁,援笔作一首五言古诗《题书屋》:
高人事肥遁,结屋俯流泉。
旭日漾晴漪,波光浮几筵。
读书积岁月,世味皆茫然。
何以寓佳况,清咏诗连篇。
眷彼奔竞者,声利徒喧喧。
如果说文化是一种感恩和回报,那么,商辂创办书院,就是对培植文化的这片土地的回报。
感恩和回报就这么奇特,有时候说来就来了。
成化二年(1466年)二月,商辂儿子良臣参加京城会试中第九十六名,殿试进入二甲第七十六名;三月,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捷报传到里商、传到仙居书院,山乡沸腾了。仙居书院名声大噪,远近闻名。
书院教育有播种就有收获。新任淳安知县王衡也专程赶到仙居书院,向商辂道贺问安。他见书院陈设如此简陋,商辂箪食瓢饮,毫不在意,传授学业,安贫乐道。王县令大为动容,感佩之余竟有些局促不安,还是商辂先开言道:“书院乃风化之本,而非安乐之窝。师者讲论圣贤之言,必先求之于心,体之于身,如此,方能推之于人;以明人伦、通大义、育贤才、厚风俗。”王县令连连拱手道:“受教,受教。下官都记住了,万望商公保重!”
王县令说到做到,回到县衙首重教化。县学魁星楼因附近居民失火,殃及此楼,延烧殆尽。王县令捐出奉禄并募义工修建,使之焕然一新,士风为之一振。王衡在淳三年,政教兼举,声誉焯焯。
好事接踵而至。同年十二月的一天,里商的深洞岭畔,彤云密布,天空纷纷扬扬正下着一场瑞雪。一位刚过天命之年的老者,在仙居书院中跪伏接旨——宪宗新君即位,诏商辂回京辅政。
这位老者就是商辂,时年五十三岁。谢了圣恩,商辂立身起来,当即步出庭院。天空中飞飞扬扬仍飘着雪花,北风吹撩着他的布袍,他浑然未觉,两眼看定庭院中那株红梅,在寒风中正傲雪怒放,显得分外的清艳。他只觉心潮起伏,当即口占一绝:
玉骨冰肌不染尘,雪霜深处倍精神。
莫言岁晚无生意,南北枝头总是春。
商辂要离开仙居书院了,开启他三朝元老的政治生涯。他环睹四周,依依不舍告别与之相伴十年之久的书院,最后朝“天坑”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四)
此时此刻“天坑”就在我们身后,高耸峭立,蔡斌决定开车带我们从后坑村上山,一探究竟。
“天坑”其实就是个石灰岩洞,又叫钟乳洞,是石灰岩经长期地下水溶蚀而形成的,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从上往下看去,天坑洞口呈椭圆形,南北通透,穿过洞口有小路直达洞坑村。
据了解,洞口附近原先有个玄武庙。我从杂草丛中扫了一眼庙的基址,约摸二十多平方,规模不大。玄武在“四方神”中主北方。根据阴阳五行理论,北方属水,所以北方神即为水神。此地设置一座玄武庙,是有什么玄机吗?
我们沿着新砌的石阶小心来到“天坑”洞口,清凉习习,这些洞其实内部都相通的,进去以后能听到空旷的水流声。
我心里惦记着那块石碑,赶紧赶往石碑的发现地洞灵庵。说是“庵”似乎不妥,只是一个小岩洞,位于玄武庙以西两百多米的半山坡,洞口也就两米来高,里面黑黑潮潮,见有一处神龛,内中并无神像坐镇。
我们按原路折返,下山来到收藏碑石的那户村民家中。碑石就放在附房杂物间,青石质、长方形,既无碑额,也无落款,上部有一断痕,好在不影响辨识,正楷八行文字,从右到左分别为:
洞门寂寞汝思家,求龙法雨祝荣华。
爱向龙身骑龙马,金炉黄石聚黄沙。
天然云下休占月,洗净江南度圣朝。
仁人到洞禅心许,为南汉正搭仙桥。
昆仑山古走龙背,九五重开保圣苗。
人多仁少仙姑在,于今天隐望龙花。
到来莲岛沛然雨,祝敬何母早回家。
今年天汉春秋注,李言望泰字一条。
不像诗词,不像偈语;更像是一篇祈雨的祷文,文中的主角应该是何仙姑。八仙中何仙姑是唯一的女仙,也是雨神。结合天坑正上方玄武庙的设置,分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祈雨”。
下山过程中,我们聊起了“天坑”,聊起了仙居书院。早些年查阅资料时,有看到商辂仲子商良臣写的《求仙居书屋诗》信函,信中说,天顺二年(1458年),家尊曾于中峰构茅屋数楹,以为往来憩息之所,命愚生三四读书其中,有客过之,匾曰“仙居书屋”。后来,随着道路开通,名公巨卿往来增多,也成为子孙读书之处。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商良臣的信函原文,他是这样描述的:
仙居之山,环抱重叠,书屋之上峰益奇、壁益峭、涧益深、路益险。近山顶有一洞,居人呼为深洞,岭之得名以此。旁有数洞森列,如屋相向。夏月清气袭人,石生其中,如玉笋珊瑚,读书之暇,攀萝一登,或不知此生之在人世也。书屋之侧,洞泉涌出,莹洁可爱,虽大旱不竭。书屋下,距溪数丈,时闻水声潺潺。书屋前,屏障秀丽,四时展图画,其间奇胜尤多。
商良臣的这些具体描述,与我们考察的书院遗址基本符合,可以肯定地说,仙居书院就在仙居洞脚下的洞坑村。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商良臣在文中说:“书屋之侧,洞泉涌出,莹洁可爱,虽大旱不竭。书屋下,距溪数丈,时闻水声潺潺。”我们现场考察也确实如此,既然山上山下都不缺水,为什么要煞费周折,搞这些祈雨的仪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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