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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与吾溪书院(下)
发布时间:2024-12-13 09:21:45

●鲍艺敏

(三)

徐楚罢官回家的时间应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

他从四川回来的路上,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筹划着要像乡贤融堂先生那样,投身于家乡的教育事业。从他那首《和融堂先生题咏》诗,可见端倪:

解组遥从蜀道还,

却归山峡白云间。

莫道蜀阜山头小,

吾道东南仰泰山。

好一句“吾道东南仰泰山”。蜀阜山头虽小,可徐楚胸中的抱负却不小。徐楚后来在融堂书院旧址东面,兴建吾溪书院,授徒课子,子孙皆有所成,也是受家乡著名的教育家钱时的影响。

徐楚有一篇《吾溪书院楼阁池亭记》,文中明确写了他归乡后创办吾溪书院的过程:

予归林之七年,是为隆庆庚午,始于云松房隙地架楼,楼间读书其中,且课诸子讲习。堂曰怡恩,志赐归田之乐也。楼曰明月,仿庾公南楼意也。楼之外有门,则以别号吾溪为书院名。上有玄览阁,本南华经:“涤除玄览”,非予杜撰也,仰川吴生书,遒劲可爱。对楼而峙有云峰亭,在云程秀岭之麓,四山并插于青虚之表,亭楼其中,得以是名。过此为水竹居,扁晦翁真迹,二临米元章“墨池”二大字于壁间。檐外云山如屏如画,琅玕苍翠,掩映池塘春草间。宋儒钱融堂氏,曾爱兹地之胜,构此山堂,“野翁”“吟亭”,遗址尚在。折而东,竹树成林,林外即云松山,房前有“天开一鉴”阁,落成既久,林木渐集。又于山房后高阜东山下楼焉。予同年西蜀张明厓都宪赠诗,有“翠岭千寻高复下”句,盖指东山言也,故以“东山叠翠”名。他若“春野园”“明池”,则摘阳明先生字题之。池外长渠一道,出天泽灵池,穿饮虹洞而汇于楼阁之下。柳摇台榭,云影徘徊,环绕田间,实资灌溉,耕耖敛获之候,登云峰亭上观之,真有老农老圃之趣。野翁吟咏,悠然自得,何工拙之较为哉。田之入尽充醪醴费,朝朝暮暮出山水之间,鸟兽虫鱼自来亲人,盖三公不与易矣。或曰:翁老矣,何勤勤若是,不知老之将至耶?曰:此正所以怡吾老也。夫人之少也不知学,壮也或不得仕仕矣,而为公为私,二者交战于胸中,至有老不知归,归不知乐,恋恋尘纷,目曰钱虏,若是者,吾窃不取焉。或又以明月朝云游乐为言者,此其人果安石坡仙之俦欤?吾不能为且不暇也。言者唯唯而退予拾笔漫记之。前后多花卉竹石,皆手自经营。石磴之下,天生井三,泉沁不涸。镌晦翁“梯云石磴,飞流碧玉”。诗字苍古奇健,足称雅玩云。隆庆壬申夏吾溪居士楚书。

在这篇记中,徐楚说自己告老还乡的第七年,是隆庆四年(1570年),回乡后在云松岭空隙的地方建楼。楼房建成后,在楼内读书,并开课教授几个子侄。楼内的厅堂取名为“怡恩堂”,其含意是不忘皇上恩赐。这座楼就叫“明月楼”,是仿效晋朝庾亮为江、荆、豫州刺史时,与属下登上南楼尝月,通宵达旦吟诗论文的意境而拟定的。明月楼外面有庑门,就以他的别号“吾溪”作为书院名,叫“吾溪书院”。吾溪书院前后,有很多花卉和奇石,也全部是徐楚亲手种植和经营的。

这记文中,有一段话颇有深意。有人对徐楚说:“你都老了,何苦还要亲自劳作,难道不知道人老了,离死亡很接近了吗?”徐楚说:“这正是我老有所乐的原因啊!人在少年时不刻苦学习,青年时就不能取得功名进入仕途,当了官以后,为公为私时时在胸中争斗,甚至有的人到老了还不愿退隐休养,有的虽然退隐了,但没有生活乐趣,仍然留恋于争名夺利的纷争之中,做了金钱的俘虏。如此这般,我自己在心里暗自审度,是决不会选择这种生活的……”

从这篇记文可以看出,徐楚经营吾溪书院可谓殚精竭虑,他是把书院当做一件艺术品,把人文与自然巧妙融冶一处,迁思妙想,布局雅致。宗族子弟读书其间,先培养他们儒雅的气质,耳濡目染,环境熏陶,举手投足之间显现亲和力,具足定力,远离浮夸和轻慢。

(四)

徐楚热爱家乡山水,热爱田园生活,他诗中多有涉及,如《春日书院》一诗,表达了徐楚对自己一边打理园圃,一边书院教学的自我欣赏和满足:

池塘春雨后,启闭却喧哗。

水满鱼窥镜,林幽雀啄花。

图书存旧业,园圃足生涯。

自笑东山老,能与谢傅家。

书院教学与田园农事其实也很相像,其本质是平整土地,播散种子,施肥浇水,培育秧苗;然后静待结果,喜获丰收。而非望眼欲穿,急于求成,拔苗助长,焦虑时光。

蜀阜有蜀溪,蜀溪襟三水。三水者横塘源、始新源、德教源之谓也。三水交汇奔流而下,其势湍急有类峡水,注入新安江。

归家之后的徐楚,眼里的景物皆入诗词,蜀溪襟三水,清流汇大川。在诗人眼里又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呢?来看他的《峡川映月》:

三峡流来汇一川,

月光浮动两婵娟。

亭栖玉宇无尘地,

人在冰壶不夜天。

对饮何须更秉烛,

凌虚直欲挟飞仙,

徘徊不尽南楼兴,

独踞胡床咏未眠。

徐楚还有一首题为《野老》的诗:

野老无心恋世华,

灌园植竹作生涯。

闲时爱客频沽酒,

静里谈玄自煮茶。

鸟韵春风传雅曲,

蛙声夜雨奏清笳。

日高睡起门还闭,

独向檐前数落花。

徐楚自称“野老”,说自己不去留恋外面的繁华世界,专意于灌园植竹这些农家生活,教学之暇与来客喝杯小酒,逸兴遄飞,谈得投机时烹茗煮茶,话入玄理。

再来看他的《桃屏晚翠》:

溪上孤峰对草亭,

松阴展处翠为屏。

云浮绝壁随舒卷,

鹤宿高松几梦醒。

箕踞谁能双眼白,

盘桓应共四时青。

掀髯一笑归来晚,

风弄笙簧隔水听。

徐贯曾作文描述:“(蜀)溪之旁有山如桃状,秀丽特出,每日色初霁,烟消雾散,爽气逼人,曰桃屏爽气”。西湖十景有一景叫“南屏晚钟”,是说每到傍晚时分,西湖边上净慈寺的钟声敲响,清越悠扬,在湖畔回荡,从而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而“桃屏爽气”则是靠气取胜,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如此全方位调动人体感官,将自然之“声”、自然之“气”等实境捕捉入画、入景、入诗、入文。

这些诗定然是徐楚归家后所写,此时,他的心态已经非常平和,淡然自若,有一种“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之闲适悠容。也难怪徐楚能够高寿,活到九十岁,在明代社会可谓凤毛麟角。

徐楚除了在吾溪书院教育子侄读书外,他闲暇之时还亲自参与田间地头的劳作,能切身体会村民的艰辛,关心民间百姓疾苦,如《苦雨》一诗:

山中日夜黄梅雨,

纵得黄梅不济饥。

况并蚕桑官赋急,

宁知稼穑小人依。

携儿挈女谁家妇,

到壁排墙何处归。

野老有怀空叹息,

眼看盆注涕双垂。

这诗中写的是,蜀阜山中,黄梅季节阴雨绵绵,庄稼被淹,墙倾屋倒,农妇拖儿带女,流离失所。但官差还在挨家挨户急迫催交蚕赋税。徐楚眼瞅着灾情和官差,有心救助而余力不足,只能悲泣垂泪对着倾盆大雨而连连叹息。

类似的诗还有《歉岁叹》:

自分山中老此身,

不堪满耳叹饥寒。

积年包揽冤谁诉,

连岁灾伤苦未伸。

那堪版图重税亩,

岂知甑釜炊生尘,

请看路上提篮者,

尽是抛家失业人。

诗中描写连年灾荒歉收,农人无粮为炊,锅碗瓢盆落满尘灰。但官府为敛财,重复计算纳税田地面积,农夫冤屈,无处申诉,只能抛家失业,为了活命,提着篮子沿路去乞讨。

还有像《织妇吟》一诗,为织妇鸣不平:

促织复促织,

闺中织妇长叹息。

自言初办嫁郎衣,

抛梭竟日不下机。

入门裁衣共郎着,

郎却远游妾落寞。

郎家门户无人扶,

织成胥帛输官租。

输租零得来当食,

寸丝辛苦妾不得。

促织复促织,

机边助我长叹息。

青楼日日鸣管弦,

遍身罗绮夸颜色。

诗中写出一位整日“促织复促织”的织妇的哀怨之声,由于门庭贫寒,辛劳织成的绸布要作为官府租银抵交,剩下的零头布,还需变换成粮食。自己有心用它做件衣服,却一寸也不能动用。再看那秦楼楚馆中,日夜歌舞,遍身绫罗绸缎的歌女相互炫耀着自己衣服的华丽,世道是如此不公平。

(五)

万历十六年(1588年),徐楚时年九十岁,朝廷下旨为他建造一座“达尊坊”。也就是我们文章开头,在博物馆三楼“移民厅”第四单元展陈的那张照片。“达尊”二字典出《孟子·公孙丑下》,孟子与景子的一段对话。孟子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天下通尊。”意思是说,天下公认最尊贵的东西有三样,一个是高爵,一个是高龄,一个是高德。徐楚的爵位与同榜、同朝的胡宗宪比,与同族、同村的徐贯比不能算高,但高龄和高德确实名实相符。

这一年还真是喜事不断,捷报频传。据徐楚自己记述:戊子九月朔,送簧会试并得鹏孙捷音,次日府送“三代联芳”匾,表予门第,使以记盛:

九月一日捷书来,

报道鹏孙擢茂才。

三代联芳华匾揭,

百年重庆锦堂开。

乘时共羡风云会,

种德还应雨露培。

庭树森森娱晚景,

高山仍复诵台莱。

九月一日这一天,县里传来了捷报,告知徐楚的孙子徐鹏考上了秀才,其儿子徐应簧上一科乡试考中举人,徐楚送他进京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严州府差人送来了“三代联芳”的匾额,表彰徐氏门第,一门三代功名不断。这是徐氏先人种德、积德所带来的福报。

值得期待的是,儿子徐应簧次年果然考中了进士,徐楚接到喜报,欣慰地闭上了他的双眼,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遗憾,走完了他九十一岁的人生。因为他知道,吾溪书院后继有人了,他终于可以卸下书院山长一职,交由儿子来继任了。

徐应簧按例守丧三年,期间接任吾溪书院山长一职。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山长具有绝对的权威,他既是书院最高行政长官,也是首席教授和学术带头人。书院崇尚讲学自由,完全开放,教授有独立的学术品德,学生有独立的自学精神。徐应簧要把父亲创办的书院传承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承载着徐氏家族教育的重任。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苦心,选择在钱时的融堂书院旧址东面,创办吾溪书院,原来是有寓意、有寄托的,希望族中子弟能有出息,希望徐氏家族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美好的环境对人是有助力的,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吧。

想起了高崶所撰《蜀阜十景图序》所说的:“夫自有宇宙便有山川,闻知地能重人,人亦能重地。……蜀阜自宋淳祐间融堂倡道东南,名儒辐辏而至,以招贤名其里,迨国朝成、弘之季,康懿公司空宅揆,作天子耳目股肱,而人与地交相重矣。公生二先生,乡袭衣钵,则人重,出而为德于天下,则山川重,此岂与辋川盘谷放情山水者类乎。”

高崶认为,自从有了宇宙便有了山川,就听说地能使人贵重,人也能使地贵重。蜀阜自从淳祐年间融堂先生在东南传授理学之道,一时文人贤达像轮辐集于轴心似的凑合汇集到蜀阜,以至于蜀阜以“招贤里”名世。到了大明成化、弘治年间,康懿公徐贯官居司空(工部尚书),担任管理营造之职,成为天子的耳目手足,这既是人因地贵重也是地因人而贵重。吾溪公有两个儿子,乡试均中举,能继承父亲衣钵,这是人因地而贵重。做出有利于天下的大事,就使育人的山川也随之贵重,这是地因人而贵重。这难道不就与唐代诗人王维隐居辋川、李愿隐居盘谷,纵情于山水而成千古佳话,使人与地相得益彰是一样的道理吗?

想起了文章开头博物馆展陈室那帧老照片——“达尊坊”,想起了牌坊底下那张合影,想起了“湖底新生,水下故乡”那行文字。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徐楚绝想不到,四百余年后,不但“达尊坊”“吾溪书院”沉浸于水底,就连他心心念念的蜀阜十景、蜀阜村庄也都随之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

我的住所临湖,每天进出小区都能与千岛湖照面,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清幽淡雅惹人醉。自从接手《淳安书院》的写作任务之后,每次再看千岛湖的时候,眼里不会光顾着欣赏那些个峰峦耸秀,碧波荡漾的美景,脑子里时不时还会浮现出湖底那个世界、那座古城、那些书院、那帮人影……

近代以来,书院可以转变为学堂,文化却不能疏离于教育;教育的本质是教书育人,个体生命由自然人转变为社会人,今后无论他们迁徙何方、身处何地,都会做一个有责任、有良知,对社会有用的人。正因为徐楚有了这种心灵的觉知,才有了觉他的愿望,才有了吾溪书院数百年的传承。

我想,这应该是那些先贤们创办书院的初衷吧。

千岛湖新闻网编辑:邹楚环 余程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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