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儿

近几年来，“新安文化”的概念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两三年前一位在沪上做餐饮的乡友，他把他的门店称作“寻味新安”，意在弘扬家乡的餐饮文化，让客人能品尝来自新安江上千岛湖地区的美味。当在一些普通人的生活中，都能找到一种文化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时，这种文化肯定是具有深刻魅力的。

（一）

自古以来，一种文明或文化，往往都有一条大河或大江相伴。“新安文化”无疑与新安江休戚相关。

说实话，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我，对“新安”原本是没什么感觉的，更别提新安文化了。自幼小时起，只因需要半夜起床走几十里山路到积岭码头赶船，才知道有个新安江水库。到县城读高中时，才知道县里有个新安江开发公司，负责库区的各种运营。虽然渐渐知道造水库导致淳安、遂安两个县的良田沃土被淹没于水下、近30万人背井离乡，但从未想过从“新安江”中拎出两个字，单独去探问其历史文化。

当然，不了解、不懂得“新安”二字历史厚重感的，主要是像我这般专业不相干、问史无长性的“局外人”，博学、有情怀的“局内”有识之士还是不少的。上世纪90年代中期，淳安县委县政府曾组织人手对“新安文化”进行挖掘和讨论；2018年，联合《钱江晚报》启动了一个“新安文化”的大型系列报道；2024年，还出版了新安文化系列丛书。

淳安文化确实是与“新安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人可能会说：因为有新安江嘛，而且新安江水库99%以上都在淳安，所以淳安文化自然等于新安文化了。淳安与“新安”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而是浸润着近1800年的历史底蕴。这里需要明确三条基本脉络，其一不是先有新安江后有新安，而是先有新安郡后有新安江；其二可以说淳安文化是属于新安文化，但不能说新安文化等同于淳安文化；其三新安文化是徽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古徽州为核心地域，但不仅限于古徽州地区。三条脉络的共同关键词是“新安郡”。

（二）

“新安”之名是先指江还是先指郡？

南北朝时北魏官员、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卷四十《渐江水·斤江水》篇，全面记载了新安江自源头到钱塘江出海口的水文地理和历史人文信息，常见“浙江”之名，但通篇不见“新安”二字。不过，与郦道元同时期的南朝梁开国功臣、文学家、史学家沈约写了一首题为《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的诗，感叹新安江水的清澈见底。郦道元写《水经注》时，距离新安郡建郡已过了两百多年。因此，有人说郦道元不曾到过新安，他对“浙江”（江名）的描写和记载依据是地方志之类的古文献，而非亲历的见闻。这也说明，南北朝以前史料方志等文献除了“浙江”“渐江”“歙港”等名，尚无“新安江”之名的记载。沈约因为被排斥出京任东阳太守，从新安江上游顺流而下，逆流经兰江去东阳郡赴任，将这条贯穿始新县（新安郡治所在）全境的大河称作新安江，或听当地人如此称呼，应属自然。沈约的这首诗，也是迄今可见的第一次使用“新安江”名称的文学作品。唐宋以降，“新安江”便常见于诗歌等文学作品了。其中包括李白的《清溪行》，诗曰“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由此可见，先有新安郡，后有新安江。

当国人谈论“某某文化”时，其中的“某某”大多是中国古代的郡名。毕竟一种文化的成型，需要在历史长河中孕育和积淀。“新安文化”的溯源，关键的时间节点是西晋太康元年，即公元280年。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晋灭东吴，改郡治在始新县（即今淳安县）贺城（仅为郡治，县治仍在今威坪）的新都郡为新安郡；改新定县为遂安县（直至1958年并入淳安县，近1700年未曾改名）。自此，两晋南北朝期间的三百多年，新安郡治均在始新县；“新安文化”在淳安大地拉开序幕，并逐渐积淀成型。

隋唐时期，地方行政管辖体系在“郡”与“州”之间多次反复更变。隋文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废郡改州，将新安郡更名为歙州，领海宁（即今休宁）、黟、歙三县，州治海宁；将始新、遂安和68年前从吴郡划入新安郡的寿昌三县合并为新安县，将建德并入长山（即今金华），设婺州辖新安、长山两县，州治长山。这是淳遂两县短时合并、淳安县暂时丧失州郡行政中心的历史时段。值得注意的是，新安郡的继承者不是婺州，而是歙州，随后“新安郡”与“歙州”在同一片辖区名称反复更迭，直至南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更名为徽州。

自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从歙县析出叶乡建县，到改名为新安，始新县名共历381年，享郡治地位381年，其中新安郡治309年。

十四年后的仁寿三年（公元603年），遂安县复置，设睦州，辖新安、遂安、桐庐三县，州治新安。这一年，睦州登上历史舞台，淳安恢复州郡行政中心地位。不过，这一地位仅维持了94年。隋炀帝大业三年（公元607年），睦州改名为遂安郡，新安县改名为雉山县，郡治雉山，辖三县不变。同年，歙州复改名为新安郡，辖休宁、黟、歙三县，郡治休宁。

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遂安郡复改睦州，辖雉山、遂安两县，州治雉山；设严州于桐庐，辖桐庐、建德（已从金华析出复置）、分水三县。新安郡复称歙州。三年后废严州，拆建德并入雉山、桐庐，分水并入桐庐，睦州恢复辖雉山、遂安、桐庐三县的格局。唐高宗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建德县复置；次年，雉山县改名为新安县。这样，从新安到雉山，再由雉山改回新安，直至唐玄宗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更名为还淳县，“新安”作为县名两次合计66年。郡名加县名，共历375年。其间，雉山县名曾历77年。尽管叫“雉山”了，但文化血脉里的灵魂恐怕仍是“新安”，而且是州郡层面的新安。

在州郡层级上，武周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发生一件大事——睦州改辖建德、新安、桐庐、武盛（692年分水复县改名）、遂安五县，州治由新安县移至建德县。这一迁移，意味着淳安县从此永久丧失州郡行政中心的地位，直接改变了其历史地位。寿昌县于705年复置，归睦州管辖。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睦州为新定郡，辖建德、寿昌、桐庐、分水、还淳、遂安六县；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新定郡复改睦州，所辖六县不变，史称“六睦”。新安郡与歙州也同步经历了往返更名，并形成了后人熟知的徽州六县管辖格局。

由唐及宋，县名“淳安”在宋高宗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确定之前，还经历了几次更变：还淳历73年后于唐顺宗永贞一年（公元805年）改名为青溪，有时也写作“清溪”；青溪历316年后于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更名为淳化；十年后，淳化更名为淳安，至今已近900年。

这样看来，“新安”作为郡名共339年，其中309年治所均在淳安境内；另30年乃歙州与新安郡名称反复更变。作为300多年的治所所在地，这里的社会、经济、历史、文化、民俗、生活不仅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地域特色，而且也会对周边区域产生深刻影响。

（三）

经历了数百年新安郡的“呵护”和新安县的部分继承，县名暂时异变并不影响其地区文化归属的连续性。当然，歙州对新安郡在行政上的正统继承，新安江畔徽州人在“新安文化”诸多方面做出的杰出贡献，让徽州文化成为新安文化的上义词也很正常。这两者之间相互辉映，相互成就。徽州历史人物与徽州文化的研究中，很多方面也会涉及到新安文化，主要呈现在“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三大领域的卓越成就和深远影响等方面，而这些方面也可以看出淳安的“新安文化”与徽州文化存在密不可分的关联。

一种文化体系的形成，需要千百年的积累和沉淀，在不断扬弃、演化、完善中逐渐走向成熟，不可能一蹴而就。淳安的文化之所以可称作“新安文化”，是由淳安的母亲河新安江孕育的，而新安江则得名于近1800年前新安郡的建立。近400年的“新安史”连接起了徽州、睦州和严州，让徽严大地浸润着新安文化的丰富养料。对热爱家乡文化的淳安人而言，“新安文化”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宝库，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探究并吸收养分的空间。

千岛湖新闻网编辑：邹楚环 余程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