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体瘦小，小学毕业后在家劳动。爷爷怜悯他下田地做农活苦，托人给找了位织布师傅教育父亲学织布。织布师傅属乡间手艺人，出师后可“吃人家热的（三餐供饭），拿人家冷的（拿工钱）”，省了下田入地，日晒雨淋，是快活点的行当。

父亲学织布学了年把左右，国家刚解放，急需文化人才，国家在义乌办起了一座简易师范，培养急需的乡村小学教师。简易师范春季开始招生，我的姑父在学校当教师，听到消息后，翻山越岭赶到我家，力劝爷爷让还在学织布的父亲去报考。爷爷很为难。爷爷生养了五女二男共七个孩子，除去嫁出去的两个大女儿，家里还有五个。父亲是老大，手艺学成了可以担走一部分家庭负担，且父亲刚完婚，婚后也会生儿育女的，再去读书不但手艺半废而且还要掏钱，况且家里也实在拿不出钱来，怎么才好呢？

我母亲开口说：让他去考，我抽屉肚里还有五个铜板（应该是袁大头），嫁过来带来的，拿去换钞票。

父亲歇了织布，报考了义乌简易师范，一考而中。

父亲在义乌简易师范速读了一年，毕业后回到了老家，分在一个叫洞源村的山村里教书。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教学生涯里，父亲都是任教在大山深处，半山腰的山村小学：山足、棚里、银山、柿坪，这些个村子都在大山上或深山脚，距家近者二十里地，远者三十几里，路远山险，十分不便。并不是领导刻意安排他去这些学校，是父亲刻意要求去这些学校。父亲打的算盘是：深山坞里有柴有炭可斫可烧，家里缺柴炭。我们也有兄弟姊妹四个，生活艰辛着。

父亲退休后，在家又成了农民，整天忙在责任田地里：挑猪粪、择稗、割草、插秧样样都干。村子里人说他：“你退休了，有退休工资的还那么拼命做，何苦啊？”父亲笑笑：“我不是退休，是退做，哈哈，哈哈。”

有一年，父亲得了肺炎，在家拖了一个多月，咳嗽越来越厉害。我回家逼着他赶船到县城第一医院医治，医生诊断后开出了住院单。父亲住院的消息传到了在县城工作的亲眷耳里，它们拿来“双宝素”“人参精”看望他。我隔了两个星期到县城医院去看父亲，见他的病床柜子上堆满了这两样补品，问他：“你怎么不吃的？”父亲笑一笑说：“留着给你弟弟，他谈对象要用礼物的。”。

那年，我大弟弟正谈着邻村一个姑娘。

那年，乡村时兴拿“双宝素”“人参精”这样的礼物。

父亲好酒（喜欢喝酒），他退休工资也不高，家里还有个弟弟在读书，经济还是紧张。他就喝柜台酒，到村里小店，倚了柜台，一次打一两最多打二两，抬起碗仰脖“咕咚”一口下肚。父亲一天要喝四五次，总是上半个月酒钱可现付，下半个月就只能赊账了。有时他自嘲自责着“好酒贪杯，好酒贪杯，真没出息。”他那么些年纪啦，还要有什么出息呢？

有一年临近过年，家里杀了年猪，我回家时买了瓶“羊羔补酒”给他，意思是想叫他自己慢慢喝。在老家，杀年猪时一个村子了都请来请去的，我家请了一桌，父亲把那瓶“羊羔补酒”拿出来招待了大家。过后我说他“‘羊羔补酒’是给你喝的，你怎么拿出来给大家喝呢？”，父亲笑一笑说“大家喝一样的，只要大家高兴。”。

我见过父亲哭泣。

奶奶八十三岁那年去世了，父亲趴在堂前那张八仙桌上大声嚎哭：“姐！（父亲叫我奶奶为姐的），再叫我怎么办才好？姐！”

父亲对奶奶孝顺。奶奶是一小脚妇人，上了年纪后半夜总要上一次厕所，家里的厕所又做在猪栏屋里，离住屋有段路，父亲每一天傍晚就拎一只洗净了的尿桶放到奶奶的房间里，第二天，一天亮又拎去厕所倒掉洗干净，天天如此，一直到奶奶过世。

有一次我和大弟为了一件事吵架，父亲在我们身边也不过来劝劝，只说了一句：“兄弟怎么好吵架呀？”说完号啕大哭起来。

斯人已逝，哭声不再。

父亲，祝您一切安好！  （王丰）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徐丽　徐满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