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淑芳

西瓜成熟的季节，儿子在家的日子，几乎每天买菜我都要顺带买一个麒麟西瓜回来。有时，侄儿会来这边度假，他吃西瓜的德行和我一样，先把西瓜籽一颗颗挑出，再慢慢享用，不像儿子那样囫囵一下，连籽一起吞下肚。

忽然想起我七八岁的时候，农村可真穷，菜都不多，哪有水果吃？就是自己地边种的一两棵果树，待到成熟时也得提防着被人偷摘了去。有的人家就在果树边竖个牌子，写着“水果已打农药，偷摘者中毒责任自负”之类的话，还在树上挂个空农药瓶……村中偶尔会有小贩子推着双轮车或骑个自行车来兜售水果，可是质量不太好，常常不新鲜，大概是价钱便宜，生意竟然也不错。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大人们刚从田地里劳动回来，三三两两在门前的小溪旁洗手洗脸，擦汗闲聊。恰巧来了个卖水果的，自行车后座挂着的两个大筐里满载绿皮西瓜，瓜蔓上飘着几片碧绿的叶子，那样子新鲜得紧。几个打村后跟过来的“小馋猫”两眼放光，小手一直在摸着框里的大西瓜，垂涎欲滴。

小贩把车往墙上一靠，还没等他开嗓吆喝，早有几个人围了上去。“这几个瓜好新鲜，卖相不错！”“就不知甜不甜？”一直坐在门口的我，早已被绿油油的大西瓜吸引了，快速直起身，站到岸边看热闹。有几个在厂里上班的人，开始在这个瓜上拍拍，那个瓜上弹弹，还一边俯下身子侧着耳朵听上一听。不过他们差不多把筐里的瓜都瞧了个遍，也没下得了决心抱上一个上秤。“这瓜都成熟了，保证甜，不甜不要钱！”卖瓜的有点急了。

这时，洗完脸脚的父亲已站起身，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瓜筐，知道我是馋了，便让我过去，说要给我拍衣服上的灰尘。对父亲，我从小就怕，最怕父亲拿毛巾给我“拍灰尘”。毛巾那么大，我稍微动一下，或是父亲稍微控制不好方向，我外露的手和脸就会被打得生疼，尤其是拎干的湿毛巾。好几次手上被拍出条条白道子，可我敢怒不敢言，只有紧紧地闭着眼，不停地祈祷这“变相挨揍”快点结束。好不容易“拍完灰尘”，我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悻悻然坐回到家门口。

母亲从菜园里摘完菜回来，见我愁眉苦脸的模样，问我怎么了。我没敢说话，只看着那墙边的人群。母亲是多么善解人意啊！她三两步进屋，放下菜篮就又出来了，径直往墙那边走去。我全然忘了刚才的不爽，乐呵呵地起身跟上她。母亲做什么都很麻利，三两下就挑好了西瓜。称重，付钱，把西瓜交给我，嘱咐我抱回家浸在水桶里，午睡醒再吃。“这是不是最大的那一个呀？”我喜滋滋地抱着这么大一个西瓜，高兴得傻了。这瓜好重，大概有十斤吧？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西瓜正想走回家，忽然听到又有人要买瓜了。于是，爱看热闹的我抱着西瓜回转身，继续站到水岸边。

大概是母亲开了个头，买瓜的人渐渐多了，筐里的瓜越来越少了。这时，不幸发生了。一个在我身旁站了好久也看了好久的大男人忽然急了，想抢先一步跨过去。我一直紧紧挨着他站在人缝里，他这一动，我就像被人推了一下似的，感觉自己要被带水里去了，下意识双手一松，慌忙去拉身边的人……“啊，我的西瓜！”我大叫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圆滚滚的大西瓜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掉落过程中，大西瓜磕到了岸边的石块，“啪”的一声，裂成了两半，鲜红的瓜瓤刚露了个脸，就被底下激起的黑色淤泥给淹没了。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接着是刺耳的嘲笑声：“哈哈哈，好可惜，这瓜只能喂猪了。”

母亲听到叫声，出来了。那一刻，她一定是生气极了。“几步路都懒得走，就知道凑热闹！攒几个钱多不容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母亲越说越气，围观的人开始挑拨，要母亲打我一顿解解气。我想我那时一定是吓坏了，一听说母亲要打我，忽然就狗胆包天地开始撒腿狂奔。

我沿着溪水朝村后跑，一边跑一边大哭：“我错了……我再也不吃西瓜了！”母亲见我跑了，愣了一下，便开始追我。于是母女俩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我以为，母亲这回是非要追上我不可，而且肯定要狠狠打我一顿不可了！我们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村尾跑到村头，绕着村子跑了两圈后，我实在跑不动了，于是跑进了村中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只住着一户人家。老奶奶正坐在门口乘凉，看见了满脸泪痕的我，也看见了巷尾追赶的母亲，立刻明白了，忙让我躲到她家厨房的柴堆旁。

我看了看那间小小的、一目了然的屋子和那个低矮的柴堆，不忍拒绝她的好意。我忐忑地蹲着，像只鸵鸟似的把头埋进沙里，尽量把身子缩紧，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突兀。我偷偷抬眼朝大门看，门外阳光普照，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屋内光线昏暗。躲在这儿也是自欺欺人吧！母亲只要一进屋，我就无处遁形。我犹豫着，想继续逃，耳边却响起了老奶奶的声音。

“干嘛拼命追女儿呀？把她吓得哇哇哭的，你不心疼啊！”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犹如待宰的羔羊。“她不听话，砸了西瓜讲她几句还逃跑了！这么小就想反了！今天我就是追上天也要揍她一顿！”母亲气势汹汹的声音就在门口响着。千万别进来！那一刻，我紧张得浑身哆嗦。“算了，西瓜碎就碎了，她也没得吃了……你回家吧，别找她了，也别打了，等一下我看到她跟她说一下，让她乖乖回家。”母亲丢下句“等下要是不早点回家的话，真打断她的腿”就走了。我听出来她是说给我听的，也猜出来她一定知道我躲在老奶奶家，可是好不容易追上了，母亲为什么又不进来抓我呢？

躲了一会儿，老奶奶招呼我出来，说我妈回家了，叫我也回家去。我担心母亲还会打我，不肯回去，后来是那个小脚老奶奶颤颤巍巍地领着我回的家。再后来，我知道了母亲追我的原因。她并不是要打我，只是担心我躲出去她会找不到，而我又不敢回家，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安全。虽然可惜了那个西瓜，但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呢？母亲永远是孩子的守护神。

“你们只知道鲁迅先生笔下的西瓜有被猹偷吃的危险经历，却不知儿时的我买西瓜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记忆吧？”讲完故事，我对儿子和侄儿说。

不得不说，现在的娃是掉在了幸福的蜜罐里，别说吃个西瓜，啥水果吃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