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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爱着(上)
发布时间:2023-05-12 09:31:01

  钱雪儿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妈妈。

  以这句开头真像小学生作文,真挚得异常天真,有极富裕的情感来坐井观天。

  很遗憾,我作学子时,挥挥洒洒写日记、周记乃至应试文,并没写我妈妈是我最崇拜的人,不仅不是最崇拜的,连尤为崇拜都算不上。

  儿时我顶崇拜张爱玲和钱钟书,其书五车,才高八斗,下笔华艳到寸锦寸金,刻薄也伶俐俏皮,最有方寸最能悦目。

  我也崇拜科学家,汲汲渴念知识,兢兢锻造科学化的工业世界,每一天都新荣如新潮果味跳跳糖,哔哔啵啵全是甜美的鲜新。

  我还崇拜我爸爸,因他烹调得一手好菜,大手掌丰白软如棉,严冬也暄暖像白面馒头刚出炉,把我的小手掌包得严实实、暖煦煦。而况爸爸还将架子鼓、钢琴和贝斯驯得服贴贴的手,给我编小辫却也轻柔柔,很称心。

  我记得我幼学时被爸爸鼓励写作,甚喜标新立异,某篇小论文申诉对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的不满,夸耀我愿大唱世上只有爸爸好。因爸爸常伴我左右,而妈妈鲜少有闲暇陪我,我极忿忿,以为这首重母轻父的歌委屈了爸爸。

  爸爸见文心喜,也略训诰我一番,教育我信笔非瞎写一气,乱涂鸦会惹妈妈伤心,但也掩不住油然几分意气扬扬,献宝似的给妈妈掌掌眼。

  妈妈不做评论,只照常叮嘱我,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爸爸。

  爸爸当然爱我,他惯宠我是最彻底的爱幼,可又从不拿父为子纲那套为难我,只全心拿我当小友,不分尊卑。

  童眼看世界时,我只道满目花红柳绿,有最繁琐的疑窦丛生,最爱拿各式疑问次第不休去磨人。

  我总反问妈妈,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爸爸,那妈妈呢?

  妈妈永远答,你是妈妈最爱的人,但是妈妈爱你不如爸爸爱你。为什么啊?我不解。妈妈极郑重地说,因为爸爸是最爱你的人。

  我被妈妈的逻辑绕了又绕,像蜂蝶着了银丝网,理不顺关系,只得闭口。

  妈妈最爱的人是我,我也该投桃报李。不过我本来也够爱妈妈了。

  我孩提时爱妈妈在于妈妈生得美而我并不。

  学生时代,同学见了妈妈总要嘁嘁喳喳地惊艳,小孩子说不来谀词,翻来覆去不过是“你妈妈真漂亮”和“你妈妈好时髦”。

  班上多的是给艳羡擦得亮晶晶的眼睛,通通披挂在我和妈妈身上,是最叫孩童得意的珍宝。

  诸多男老师也忍不住好奇,拿点腔调问我,“你妈妈是电视台工作的?是播音员?是主持人?”

  我总期待妈妈来学校,比当大队长更出风头。

  妈妈是王琦瑶式的清美,气质很端方,有沪上名姝的派头。夭桃秾李的光艳太触目,不如妈妈秀丽得润物细无声,童叟皆宜。

  她永远淡妆,眉略薄扫一扫,唇也淡染一染,不敷粉也是桃花笑面柳眉低。

  妈妈近半百了,人也还是素艳。去拍了退休照,被八零后追着叫小姐姐,夸我妈妈肤光胜雪,如三十几许人。

  妈妈的确不显老,身材从来也是骨细肌香,当得起玉肌花脸柳腰肢。

  事实上,妈妈三十岁前连口红也不抹,总素面盈盈,不施半点粉黛。

  我稍大一点后看《围城》,老觉得年轻而又娇小的唐晓芙和妈妈像,“端正的圆脸,有两个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

  虽然妈妈的脸并不圆,是略紧窄的鹅蛋脸,尖下巴瘦怯怯,新月眉也尖,皱得像伤春,不过我妈妈最不爱矫情,我要是太做作,她反倒要好气好笑。

  据爸爸说,妈妈年轻时肖像中野良子,都是略紧窄的薄鹅蛋脸,眉眼纤巧,直鼻梁最标致,给脸添了点线条和清贵,可敬不可辱。

  妈妈的普通话也出挑,考得一甲,谈吐也不俗,咳唾成珠玉,是个妙人儿,常主持晚宴与联欢会。

  爸爸那时立志当音乐人,雄心勃勃建乐队当主创,某次商演和妈妈邂逅。爸爸见之不忘,使尽新式旧式手腕谈情,妈妈投了降。

  爸爸是妈妈的初恋。

  某种程度上,妈妈是极传统的中国女性,样貌和性情都如此。

  妈妈是唐家的小女,照理该得偏宠。然而外公随军,忙得像铁铸的陀螺,一坂三眼,只顾为国团团转,外婆则是个不大典型乡下姑娘,有多明艳便有多娇气,吃不得什么苦,却还是跟外公随了军。

  妈妈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男孩不用怎么照顾。见天光就自己会长,女孩则不同些。外婆生妈妈时难产。不如往日健美了,更分不出神将妈妈养在身边,只好把妈妈寄在亲戚家。

  妈妈没怎么受过母爱,所以惜疼我出了格。

  妈妈少小时未在父母膝下承过渥宠,在村落很随便地长大了,小学一年级才回外公身边。当时妈妈是个标准黄毛小丫头,有蒂姆·伯顿的动画里那样夸张的细胳膊细腿。

  大概谁也想不到,这样干瘦的小柴禾妞会在少女时代乍然容光焕发起来,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出落成晱艳的美人儿。

  我总向往妈妈,锐意效仿妈妈也要当姝艳。

  妈妈偏爱裙装,我便也不爱穿裤子,成天套在小洋装里,袜子是织锦绣花边的糖果袜,一双双团在玻璃纸里,鞋也要是玛丽珍的小牛皮鞋。

  同龄的女孩子见了我的装束都眼馋,给我起绰号叫“花蝴蝶”和“花仙子”。

  连凝冬,妈妈也不赞成把小孩裹成熊。加绒的连裤袜配丝绒裙足矣,我整个人柳丝一样轻软,再披件开司米的小外套,雪再厚也暖融融,蹦蹦跳跳都很敏健。

  偶尔去奶奶家,奶奶和一众老太太正打着牌,见我冬深轻薄衣,尤其惊异,连问我冷不冷,怎么小孩也作这样的打扮。

  老人家格外畏寒,都穿戴得极厚重,裹粽叶似的层层叠叠,不拘高矮胖瘦,各个都庄重成一口钟,站坐都如松,奶奶对她们解释说,我像我妈妈,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我觉得很好笑,完全不以为然,只道他们都是老古董,忧心烈烈,还替他人烦恼。

  现在想来,大概她们不在乎美而力求实际,见我妈妈给我披挂的都异常合身又精巧,不符合他们所谓“小孩衣服该买大几号”“小孩并不要美丑”的理念,被我一身的不实惠给刺激了。

  黄口时,我最爱看妈妈换衣服,每一套都是霓裳羽衣,斑斓有霞纹,我极垂涎,更渴望长大,好穿妈妈的罗服,妈妈有时会翻出一件,拿着衣服对镜比划,很愉快地和我说,雪儿,这件衣服和你一样的年纪。

  我要她穿来给我看,一样很合身,衣服和人一样孜孜媚媚,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还是韶光鲜妍的样子。

  妈妈自有一套审美。

  她年过金钗才被接回家,外公不似外婆蒙昧,自觉冷落了小女儿,无法俯仰无愧,分外要弥补。

  在粮食奇缺的年代,为替妈妈乌发,也设法弄来鸡蛋清专给妈妈洗头,又常常背妈妈走山路,连妈妈误失二十元巨款也不假责罚,腾腾热热得很亲切。

  故此,即便外公是个饮马投钱的古板人,也甘愿拿些体己钱供妈妈零花——妈妈从前偏好自己设计衣服。

  妈妈年及碧玉时,新派非凡,看多了时尚杂志,对美学深有悟性,无师自通,居然自己也能打板,像模像样设计起衣服,找裁缝做好了,穿到身上一般的宝光生辉,不逊于模特。

  前年,妈妈很神秘地,在微信上传了一张照片给我,是她瓜字初分时的老照片。

  妈妈那时候非常清减,作娇娥瘦,和几位黛眉弯弯的伙伴一并笑倚着树,纤纤抬素手,含羞的。

  荷叶边的连衣裙领口大,而袖口紧,被手腕宽的罗带一挽,更显细腰束素,配纤鞋窄袜,当得上楚女腰肢越女腮。

  美少女大概没有胖的,故此妈妈风信之年时再瘦骨清象,只添了气度高古,被大太阳一照,仍满脸春融,脸庞儿能透光,一团香软玉。

  妈妈从来没有不美过,到了中年,略重几磅,也克扣着,不令腰身粗笨,照这趋势,估计是要一路滚滚美下去,变作一个花气清婉的老太太。不比宋美龄差。

  我有一段在英国吃得很肥逸,雪雪白,圆乎乎,丰润赛一球奶油棉花糖,线条都模糊了,还自谕“体胖气加舒”,不乐意减肥。

  爸爸最憎别人痴肥,常勒令我减肥,妈妈心焦煞,整日敦促我少吃多动,赶海一样逐我去四楼跑步机上锻炼。

  家中四楼是阁楼,蒸笼样密不透风,储了一团镬气,妈妈也陪我在四楼几晒几蒸,真是动息汗流珠,无风可涤除。

  妈妈和酷暑都仿佛酷吏,我受着折磨瘦得快又稳,好比白胖圆雪人一见春光,急遽消融了,霎时就瘦出了楚腰纤细,我揽镜自照,也觉得还是玉雪玲珑逞心。

  我瘦下来再没胖过,大家也猝然一致改了口,说我像妈妈。

  纵然我一壁地瘦俏,愈来愈有轻于粉蝶瘦于蜂的趋势,看《长恨歌》一样很能体会薇薇的心境,因为我同样也不具备妈妈的风韵和情味,连眉眼都是极老实地照着爸爸拓出来的。

  我五官都圆,杏核眼,直眉毛,喜洋洋有点傻气,很渴念古美人的清幽。我喜欢妈妈带点尖的五官,“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男友的样貌隐隐有妈妈的影子,很合我意。

  我妈妈和男友的母亲千里一会,照面也只谈爱顾孩子,妈妈明言疼起我来是不要命的。直听得男友的妈妈讷讷,怔怔说怎么能这样。然而我妈妈的确如此。她疼我简直在所不惜。

  妈妈的疼我不在于一箪食,一瓢饮,也不在操持家务,好叫我清晨准时被热腾腾一碗稠粥唤醒。诚然妈妈也下厨,厨艺还上佳,尤擅啤酒鸭,远胜龙肝凤髓以及黄蓉的八宝肥鸭。

  鲜活活走地鸭,急斩成碎丁,山茶油开铁锅,下鲜红椒、良姜、紫皮蒜,快火急煸,与啤酒生抽同焖。将收汁时一掀盖,蒸汽浓如铺絮,烈烈滚滚挟一阵奇香。闻了才知肚子饿。吃来当然大快朵颐,类似辣子鸡,不过比辣子鸡鲜润,又较不油腻。我最爱吃。每每回国就嚷着馋这味,等不及要吃。

  妈妈对我的疼像林徽因待子女,新潮老派都取其精华,少不了刚柔并济的教管。

  妈妈不大肯听人劝,逆耳忠言她若以为有理,当然也肯垂帘听一听,再是甜言软语,她要觉得都是荒唐言,那也是懒得入耳。

  我做错了事,爸爸嘴硬而心软,总抵不过我稍撒撒娇,也觉得一年天地阔,很容易糊弄过去。

  妈妈则是原则派,非常之耳清目明,“持身庄以重”,把是非辨得很分明,见我无赖一点,便修谨几分,不随便放过。

  妈妈处处都要护养我周全。

  我儿时最爱乱跑乱跳,小人儿娇滴滴能蹦三尺高,外公戏谑我“小小跳蚤精”,妈妈十分注意我的动向,不肯叫我跌了撞了。我身上一点疤痕也不见,肌肤姑射白,全是妈妈的功劳。

  妈妈不舍得我,从不肯对我一根手指头,却也打过我一次,只这一次,她回回想起也还是负疚。我并不气她,她却始终自责。

  我小学二三年级时,玩心正炙,谎称做了习题忘在家里,实则只字未动。

  妈妈最信任我,见老师嫌疑我未做作业罚我留堂,对老师着恼,拍了案。

  妈妈向来最温雅,极少见她肆怒,正训话的老师骤然缄了言。

  妈妈领我回家后,要我找练习本以证清白,我无法凭空变出竣工的课业,唯有悻悻然认栽。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对我急怒,为着我撒了谎还念念有词。我仍是诡辩,妈妈气不过我撒谎,打了我一下。

  其实妈妈手轻,我并不吃痛,但妈妈泪出痛肠的模样叫年幼的我深深讶然。

  我很迅速地改过自新,竟也很轻捷地成了三好生,原来勤学和守信并不难。

  妈妈将我的人格看得千斤重。

  她不爱诗书,囫囵吞枣看安意如的《思无邪——诗三百》,潦草知道点《淇奥》。然而她经心要把我教养成淇奥里君子的品格,“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妈妈不怎么爱古书,嫌太艰深,她喜欢生活化的趣味。她现在也热爱浪漫小说和爱情影视剧,相当乐在其中。

  有段时间她受爸爸力荐,看起了《亲爱的安德烈》,龙应台吃洋墨水,学历地位都到了手,字里行间免不了对自己洋派的育儿准则沾沾自喜。

  妈妈阅后感悟连篇,很有自愧弗如的意思,我正告她大可不必。

  初中时,班上有位与我同姓的女生,我们都是资优生名列前茅,也爱说爱笑,臭味相投之余也暗暗较劲,乐此不疲于无关痛痒的攀比。

  某次,她极兴奋地告知我,她父母会帮她做最缠人的思品作业。

  思品作业很繁琐,多是问答题,像翻来覆去的句子改写,扩写重组同一句话堆砌成段,比八股文更拿腔拿调地繁琐。

  政治老师也不撕后页的标准答案,惟愿学生多抄几遍,多记几句也好。我最怕费时费力抄写,熬得眼酸时老腹诽政治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听女伴所言,心向往之,也央告妈妈替我誊录。妈妈与我商量,她大考夺了班级第一,身为小女状元父母为她分忧也不影响学业,若是你考得总分第一,整本书妈妈也替你抄录。

  我得了妈妈的承诺,雀跃不已,忘我地勤勉着,下次就折了桂,妈妈从不食言,焚膏油以继晷,次日就替我备好了全本,此后半学期,我动也没动过思品题。

  我惬心不已,每回收作业总情难自己,憋不住对同座炫耀。

  虽然我得意得恶行恶状,也通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道理,要与妈妈永以为好还得稳坐头号交椅。期末我连政治也考得不赖,别的科目更佳。

  妈妈不大管我学习,爸爸秉信钱钟书英语和语文满分那套,竭力勉励我练出一支生花妙笔。爸爸以为多看多看总能自成一派,不赞同他人为我引路,从不批判指点,任我信马由缰。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余青青 王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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