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美娟

野草莓又红了。我喜欢吃野草莓，小时候每年能吃到很多的野草莓，但我极少自己去采。

我们管野草莓叫地堋莓。它的适应性强，荒山坡、茶园、路边、地堋等都能生长，不择肥捡瘦，也不怕刀砍锄掘，来年一样蓬勃，枝头一样缀满红玛瑙似的果实。这是牛栏莓、大麦莓和小麦莓不能比的。可是，野草莓采摘季，正是各类虫害的活跃时。我怕蛇，怕多脚虫，哪怕想野草莓快要想疯了，也不敢走近草丛。

我怕蛇的程度，仅次于传说中的鬼怪。只要一想到躲在草丛里的蛇，两只小眼睛贼溜溜的，充满着阴谋，像闻到死神的气息。关于蛇咬死人的种种，外婆给我讲过很多。除了蛇，就是长着许多细脚的长虫，有的像筷子般细，有的如手指般粗壮。好在它们脚虽多，跑不过我，但它们喜欢绻在阴暗潮湿的树根或草丛里，样子丑陋，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一辈子不吃野草莓，我也不愿看到它们。

因为蛇和多脚虫的缘故，摘猪草，砍柴，我永远比同伴差一大截。到成片的草丛和柴草丛生之地，我要么跟在他们后面，捡他们漏掉的；要么先扔十来把小石子，再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往草丛里捅十来次，大声叫唤几声，确信安全了，再用棍子往前探一下走一步。熟透的野草莓娇嫩，经不起这一通无情的摧残，只剩下青的硬的，愤怒地瞅着我，十分无趣。与其被我作贱，不如留着，让他人摘了吃。好在，我有万能的外婆，我不仅每年能吃到用各种各样的绿叶子包裹着的红艳艳的野草莓，量也比同龄人要多很多，平均每天都有一海碗。还有各种野果，连喝的茶叶，都是外婆爬山越岭到深山老林采来，再自己炒制的。

我上学后，外公外婆吃晚饭时来，天亮回，要走近十五里路，只为我爱吃的红艳饱满的野草莓。等我大了，外公外婆也老了，我才明白，原来外婆不是超人，她怕蛇的程度不亚于我，只因我爱吃。有一次，外婆看见山岙里一大片野草莓，个个长势喜人。摘得正欢，突然，从野草莓中“呼”竖起一截东西，定睛一看，一只三角形的脑袋高高昂起，并不断升高，眼看要高过外婆的头顶，她一边倒退着一边乘机脱下一只鞋，朝着高昂的蛇头扔上去，蛇的身子一矮，不见了。那天，外婆是光着一只脚回家的。她说，要是被蛇比下去，她会死，相反，那畜生只得羞愧而去。为此，外婆还是生了一场恶病。我紧紧抱着外婆，哽咽着：早知这样，我宁愿一百年不吃野草莓。外婆拍拍我黑油油的脑袋，说生死由命。她不忘告诉我，蛇要比高低时，千万不能跑，要与它对视着慢慢后退，不能让它看出你心里害怕，同时，要快速脱下鞋子，往上扔……多年后，一想起那事，我仍觉后背发凉。当时，外婆动作要慢那么一点，那只鞋要不是落在蛇的前方，把它吓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外公外婆走后，野草莓也淡出了我的生活。后来，发现街上有野草莓卖，十元钱一纸杯。我买过一次，任我怎么细嚼慢咽，也吃不出外婆用各类绿叶包裹的纯厚香甜的草莓味。

前年，偶然在施岭村路边发现一丛野草莓，在一个土堆上，能看透根部，这样就不必担心有蛇或其它的虫子，而且草莓长势好，个大，肉质厚。草莓成熟的日子，我每天必到，边摘边吃，那是我这辈子自己摘到的最好的草莓。我甚至计划，这将是我尝草莓的“私域”之地。直到有一天，发现草莓叶子的颜色有点不对劲，起初我怀疑是草莓生多了，养分不够所至。接下来，颜色越来越不对劲，到后来连同路边的野草一起变得又黄又焉，才明白已被打过草甘膦，难怪那么漂亮的草莓居然没人摘。我赶紧上网，查看吃了打过草甘膦的草莓该怎么补救，同时心里一遍遍咒骂发明草甘膦的人，也责备连野草莓都不放过的人。

从此，我再也不敢随便摘草莓。大不了不吃呗，我这样安慰自己。为了不勾起吃草莓的欲望，那个长野草莓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去过。

再采野草莓，完全是无意的。去年春季，见一人在橘树林出没，一问，才知是摘野草莓，说孙儿喜欢吃。我只当风景看。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周末外孙要来，正寻思买点什么给他吃时，突然想到野草莓，没有污染的野草莓是最安全的水果。周六，我穿上厚厚的裤子和袜子，摘了张包心菜叶，爬上那片橘树林才发现，满山都是野草莓，有熟过头的变成暗红色，这种不好吃，味淡；红中带点青的，也不好吃，有涩味。只有那种鲜红果子，才好吃。虽然我在安全的地方摘，但因为面积广，倒也摘到不少。

平日里让外孙吃他没吃过的食物，经常需采取强制手段，硬塞进他嘴里，不喜欢的，立马吐出来，头摇得跟钟摆……喜欢的，不给了，他就牵着你的手，来到放食物的地方，指着让你拿。惟有野草莓是例外，给他第一颗的时候，我还担心，怕弄得我满手都是。结果他一看到晶亮透红的野草莓，就像等着喂食的小鸟。吃完一颗，小嘴就朝我的手伸过来，大有不给野草莓就会啃我的手之势，样子极好玩。

我嫌一粒粒喂太烦，干脆把盘子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吃。心里想，至少被他捏扁、浪费五六颗，甚至更多。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草莓在他的食指和拇指间稍扁一点，连汁都没有染到他的小手上，就到了他的小嘴里。看他食指和拇指用力适度又协调的样子，我都怀疑他还是一岁的孩子。

今年野草莓还不能采摘时，橘树林里已一片萎黄，像经了严冬。因为草甘膦打得早，野草莓还没有成熟就黄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吃了打草甘膦的野草莓了，橘林承包者还是存善心的。

今年摘野草莓的心愿落了空，虽然有些沮丧，但仍不死心。想着总有被遗忘的角落，会生长一些野草莓。我开始有意识地寻找，要考虑到草甘膦，就必须到更荒芜的地方。因为眼睛只朝各处搜寻野草莓的红色，全然顾不到脚下，什么枯枝败叶，什么荒草深深，什么蛇啊虫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当年外婆为我采摘野草莓时，也是这样的。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叶青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