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良不坐椅子，偏要坐矮板凳，双手夹在两膝之间，身子僵硬，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其实面对面的访谈，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令谁都会不自在，他当然更拘谨了。我坐在椅子上，仿佛居高临下地审视，这种距离感，如同生疏的乡音怎么样都无法顺畅。我干脆弃了椅子，搬条小凳子，与他一左一右倚门而坐。

　　五月的江西，气候宜人。微风从田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惬意的温柔。我抬起头，见淡淡的天光下，一切都清爽得令人惊惶。

　　门前是一大片稻田，放眼看去，山林隐约在远处。豁然开阔，目及深处，青黄交接的稻穗正发出小溪奔大河的呼啸。

　　我指着长势喜人的稻田问：这都是你家的？

　　方生良双眉一扬，笑容如弹出的日头。他先是点点头，又转过身道，是，是的。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不知道，刚来这里的时候荒林一片，这些田全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淳安人不是有一句古话嘛，不论遇到什么事，跌倒都要抓一把泥土回家。说这些时，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散乱的移民时光就在他的话匣子里连成一片。

　　方生良的移民生活，是从他11岁开始的。时隔45年，他依然记得离开家乡时的情景。那是1959年的3月，正值春天。村里村外的梨树桃树杏村都开出了碎碎的小花，可人们无心看花，全部心思都在移民上。当时的进贤公社（今左口乡）杨家埠要在短短的二十天里全部移走，可杨家埠算得上大村，有一百二十户人家，五百多人口。时间紧急，容不得你多想多带，有的连生活必需品都来不及带。回忆起这一幕，方生良说，那情形如同电影里的战前紧急撤退，空气中都是一股焦躁味。移民到桐庐风川乡风川村后，开始吃食堂，后来由一日三餐两干一稀改为两稀一干。再后来一日三餐全吃稀饭，那稀饭薄得能照出人影，村民们还为此编出了打油诗：喝一口烫心头，吹一口荡滚头。到最后连稀饭也没得吃了，萝卜和野菜成了主粮。饥荒的来临伴随着死亡的降临，惊恐之下，他们只得倒流回淳。或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唯有故土才是庇荫之地。

　　然而，回到淳安，家已成泽国，他们的落脚之处也只能栖身在别人的屋檐下。好在没多久，县里重新解决倒流问题，于是被安置在了汾口农场。虽然不是农场的正式职工，但吃上了统销粮，光这一点就足以慰藉大家失去家园的痛楚了。真是好景不长，安稳的日子还不到七年，他家又开始了第三次移民。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迁移，远过了千山万水。到江西宜黄县堂阴镇的时候，也正值春天。镇里把他们安插在深山坞的店前村，十几里路荒草绊衣，泥泞裹脚，走到时已是深夜。春寒抖霄，一间牛栏挤下47个人，江西的移民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劈山修路、改田造林；搭棚垒灶、糊墙盖房；深山坞里终于有了人的生息。24岁时，方生良与同村的移民姑娘结为夫妻，日子在江西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终有了晚年的安稳。

　　方生良的叙述停停顿顿，脸上的表情也渐次变化。他的人生因移民而曲折波动，也因移民而苦乐交结。我不知道在方生良的记忆里还存留着多少痛楚和对故乡的怀念，但三次移民的经历，使他的人生有了故事可以叙说。即便这样的故事充满疾风苦雨，也一样可以向着明亮那方。  （卢艳敏）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徐爱梅　徐满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