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固也

　　三十一年前，从偏僻的小山村离家，步行二十里，坐船四小时，在还有不少破旧木屋的排岭过一夜，次日乘车七小时，去省城一所大学读书，同学多来自杭州市区或富裕近便的郊县，我为淳安的偏远贫困而自卑。

　　后来，新安江水库改叫千岛湖了，排岭改叫千岛湖镇了，地球人都知道了。这时我已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一样清澈的水，登过更加秀美的山，游览过许多繁华的城市，千岛湖依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自豪感。然而，年轻时的自卑早已掉到爪哇国去了，以致于自己出书写后记时必在署名前加上“淳安”二字：我为淳安人骄傲！

　　回想起来，小时候不知人文精神为何物，也不具爱乡敬祖之情怀。马齿加长，读书稍多，阅历渐广，才慢慢体会到“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意境。家乡未必多么富美，但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父老乡亲�于是粥于是，其勤劳淳朴、忠贞智慧，真可谓乡人之风，山高水长。每一个淳安人在日常生活中细心观察，就会感受得到，在外漂泊久了，对这句话的体会必定更深：我为淳安人骄傲！

　　由于大学读历史专业，我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有着与众不同的机缘。大三时课余抄了一部《嘉靖淳安县志》，又曾把《雍正浙江通志》记载的淳安、遂安人一一抄出。于是我知道了早在赤壁之战那一年（公元208年），就设立了始新、新定二县，历经沿革，定名淳安、遂安，几十年前才合并为一。历史上两县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其中进士人数远比邻县多。这不禁让我对筚路褴褛的祖先充满敬意，幻想将来业余玩点乡土历史文化，也算为家乡做件好事。工作后才知道，县里有专门机构，还有不少热心人士，在做这方面的事情，以我对淳安这点肤浅的了解和不善交际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乡土研究。但这部手抄县志从此一直带在身边，有空闲就拿出来翻翻。身为一介书生，自然最喜欢读文人进士的传记。每当浏览着他们的事迹，想像着他们的风采，我深深地为这个特殊群体的淳安人骄傲！

　　然而多年以来，我一直为一件事情而感到遗憾：没有读过遂安县志和清代、民国县志，只熟悉现在半个县的前段历史，其他方面了解太少。比如历代遂安进士和清代淳安进士，虽然听说过一些人的名字和故事，但没有看过他们的传记，总觉得不够真切。所以当去年听说章老先生编著了一部《淳安进士》，即将公开出版时，我感到十分高兴，并充满期盼。如今拜读一过，觉得确实是一部能够造福乡梓、流泽后世的好书。

　　中国科举制度从隋代至清末，延续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究竟出过多少进士，很难统计清楚。即使小到一县一州，由于早期方志失传、家族迁徙不定、文献记载歧异等各种原因，现存方志记载的进士名录不一定完全可信。以淳安来说，1990年版县志记载登科文、武进士三百零八名，2012年版删除其中七名，新增八名。章老先生查找了大量资料，其中包括民间收藏的章氏、詹氏、方氏宗谱，历代县府省志，以及多种今人考证著作，最终认定淳安进士四百二十九人，其中文进士三百零四人、武进士十二人、特奏名进士九十八人、特赐进士八人、博学宏词一人、童子科一人、上舍释褐五人。初看文、武进士比县志只增加了数人，实际上则是经过考证将十余人改入特奏名以下，而另外增加了近二十位文、武进士，总共调整、增加三十余人。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不经长年爬梳整理，绝不可能做到。全书按照登科进士年代的先后顺序，对每一位进士的生平事迹作了介绍，每条正文后注明参考文献。这是迄今为止第一部专门记载淳安进士的著作，体例完善，资料翔实，值得每一个淳安人阅读。

　　读《淳安进士》一书，我个人有三点突出的感想。或者说，我从书中找到了为淳安人骄傲的三个具体理由。

　　淳安正式登科的文、武进士三百一十六人，其中状元三人。据说全国进士达千人以上的县有十八个，淳安比它们逊色不少。但这些进士大县，多是历代通邑大都，现在至少是地级名市，具备各方面的优势条件。而淳安只是偏僻的山区小县，唐初以来连州治都不是，与周边或普通县比起来，进士之多，显得十分突出。如据我同学宋士和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说：淳安进士“比建德、桐庐两县合起来才七八十位的数目，要整整高出三倍多”。我从网上没有查到二县数据，但查到富阳一百二十人；杭州共有状元十五人，登科进士三千零三十六人；绍兴除市区二县外，上虞二百八十一人，诸暨一百九十人，新昌一百八十九人，嵊县一百三十四人。又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统计清代进士，金华八县六十一人，衢州五县二十四人，台州六县十七人，温州五县十七人，处州十县七人，严州其余四县（即今建德、桐庐）二十一人，而淳、遂二县却有二十三人。根据这些零星数据推测，除杭、嘉、湖、宁、绍府治及附近大县外，淳安进士比省内普通县都要多。还出现了南宋黄蜕、方逢辰、何梦桂前后十余年分别考取榜眼、状元、探花“百里足三元”，明商辂一人连中三元，以及“五子登科”、“一门四进士”等科举盛况。淳安人能够创造如此的辉煌，主要原因在于重视学校教育。早在唐代就创立庙学，宋初恢复，后改为儒学。宋人说：淳安“县学比他邑最为宏状”。私塾遍地，书院林立，著名的有上贵精舍、蜀阜书院、瀛山书院等十余所。尤其是石峡书院，曾培养过四十多名进士。元人说：“家诗户书，科联绂耀，文献至今彬彬，视他邑为尤盛。”淳安人尊师重教的传统、好学上进的精神，代代相承，以迄于今，这是最值得骄傲的。

　　在科举时代，进士是利禄的阶梯。崇拜进士，一定程度上是在崇拜权势金钱，现代社会不宜提倡，而应更多看重他们的嘉言懿行。淳安进士除商辂等极少数人外，并没有当很大的官，有些人甚至退隐于家，但都能廉洁奉公，忠贞爱民，见誉时人，垂范后世。如唐皇甫�直陈时政得失，得罪宰相而被贬官。南宋末年，权奸贾似道当道，方逢辰、方逢振、邵桂子、方夔等力抵其非，并辞官退隐。宋亡后，屡征不起，坚守民族气节。明商辂痛斥宦官汪直祸国，上疏罢革西厂，在各种事变中，反对迁都、易储等，力撑国家危局。徐楚当知县，被誉为“实心爱民，第一廉吏”；擢升知府，捐俸救济饥民，治理黄河水患，积劳成疾而卒于官。多数淳安进士并没留下显赫事迹，只有些简单的官宦经历，以及退休后读书教子、热心公益、修谱编志等朴素言行。如宋洪璞“守官数十年而无屋可居，举家三百指而无田可养”。詹仪之说：“居官之法，尽心平心而已。尽心则无愧，平心则无偏。”余士依告诫子孙：“吾家故寒素，尔后人惟读书砥行，永无失清白家风焉。”但正是这些朴素言行，最能反映出淳安的民风：淳厚、安宁。因此，淳安进士为官，多能不贪不媚。即使因逮捕东林党人激起苏州民变，被《五人墓碑记》斥为“魏之私人”的毛一鹭，早年在松江府做官，廉洁奉公，循法恤意，关注文教，离任时民众号泣相送。后来朝廷只是追究他建魏忠贤生祠，削职老死于家，可见就像现在的政治上站错了队，没有其他大的罪恶。可以说，淳安进士出了很多好官，只有一个尚非大恶的奸臣，而没有出过一个贪官，这是很值得骄傲的。

　　淳安进士大都具有真才实学，做官以后仍在公务余暇研经探史，赋诗作文，有些人甚至辞官归隐，潜心学问，著书立说。如皇甫�是韩愈的两大弟子之一，在唐代文学史上占据一定地位。其子皇甫松是最早的词派――“花间派”词人，还著有古代最著名的酒书之一《醉乡日月》。何梦桂是宋元之际著名词人，其词“怕伤心，休上危楼高处”，今人钱钟书先生等引为抒发遗民亡国之痛的名句。商辂主编的《续资治通鉴纲目》，成为明清之际最通行的历史教材。清初毛际可与萧山毛奇龄、仁和毛先舒并称为“浙中三毛，文中三豪”，方�如与桐城方舟、方苞并称为“三方”，都是当时著名的古文家。诗人方象瑛康熙十六年随内大臣武默纳前往勘查长白山，撰《封长白山记》，是对长白山最早、最真实的记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南宋钱时早年绝意科举，究明理学，投入杨简门下，成为慈湖学派的主要传人。宋理宗召见，特赐进士出身，授职史馆。不久辞官归里，创办融堂书院，以著书讲学终身。他是淳安历史上著述宏富、学术成就最大的理学家、经学家，其《融堂书解》、《四书管见》、《两汉笔记》等书，至今仍有影响。《四库全书总目》中收录以上作者在内的淳安人著作二十九种，它们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淳安人的骄傲。

　　最后，谈一点书外的感想。我读大学时，常听一些原遂安籍同学谈到章老先生，知道是位德高望重的乡村中学校长，其长公子在同校读书，高了两届，接触不多。后来，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宋建新成了章家东婿，我才有幸亲聆謦�，在府上过了一次元宵。那时老先生刚从县教育工会副主席岗位上退休，我以为老人从此该享受含颐弄孙、养鱼浇花的闲暇生活了。现在才知道，二十年来老先生一刻也没闲着，参编过县里多种志书。进入古稀高龄后，更加老当益壮，克服小县城图书资料缺乏等各种困难，编著了这部近十万字的个人专著，令我大出意外。现在网上有很多市县的进士名录，大都从新旧方志转录。有些市县已经编出或正在编撰进士专书，大都由相关部门组织人力或立项资助。以一个古稀老人，不带任何功利目的，为本县进士立传著书，我估计在全国还是第一部。这代表了淳安人对家乡、先贤的深厚感情，值得淳安人为之骄傲。章老先生明年寿晋八秩，按淳安风俗，应提前一年庆贺华诞，故建新伉俪出资梓行《淳安进士》，以为纪念，亦孝道也。兹谨借夫子之言，表达我的无尚敬意和美好祝愿：“知者乐，仁者寿。”

　　承蒙章老先生信任，允许我先读为快，聊发以上粗浅的感想。相信这不会只是我一个人的私心，每一个淳安人读后，都会发自内心地说：我为淳安人骄傲！ 

千岛湖新闻网 责任编辑：叶青 范小青